“最大的大逆……”
宋宪看着杨立走出灶房,追到灶房门口,却停住了步子,任由杨立离开院落,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他将杨立的话语念叨了几遍,内心便已经有了答案。
塘石县的些许读书人,对于普通人不甚知之的大逆却是有些浅薄了解的。
这浅薄了解便是指他们大都知道昭朝曾经最大的大逆是何许人——燕王。
如今,这位被昭帝定罪为‘欲行谋逆之事,摧毁大昭根基’的异姓王已经是过眼云烟,天下大逆各自为战,蛰伏隐忍。而杨立却依旧说自己是天下间最大的大逆,结果指向哪里,于宋宪而言已经可想而知了。
作为本县仅有的几个秀才之一,他知道合戈山野狐禅寺住着的那个小和尚,若是下山,便确实是这天下第一大逆。
“野狐禅寺庙被一把火烧光了啊……”
“小和尚成了杨公子。大逆若是个佛陀,真有甚么不好么……”
宋宪低吟几句,犹豫着捏起了桌上一粒银豆子,去了母亲的卧房里嘱咐了几句,便往城里去了。
……
黄豆磨浆、压坯做成豆腐,入油锅炸,又佐以肉末、蒜蓉、酱汁、葱花盛盘,再来一碟酸黄瓜、一碟茴香豆、两颗咸鸭蛋,以白米粥为主食,共同组成了杨立与都邪二人的晚餐。
油豆腐的金黄共酱汁的暗红相映成趣,食之柔软充实,又有丝肉之快感;茴香豆圆润,滑入腹中,齿颊留香,又加诸酸黄瓜的爽脆酸甜,咸鸭蛋的咸与回味无穷,这一餐倒也算不可多得。
都邪一如既往,酒楼伙计将餐碟粥食上齐了之后,便磕开了一颗咸鸭蛋,放进碗里,米粥连同鸭蛋一同嚼碎下肚。
虽然杨立不知都邪这样吃法,是否能品尝出白粥与咸蛋各自春秋不同的性味,但是总觉得都邪这副吃相却也正让旁观者觉得胃口大开。
吃饭便是吃饭,总不能当成消遣。光看不吃那才是最大的暴殄天物。恰如眼下都邪对杨立的观感,只见青年直直坐在那里,许久未曾动箸,只盯着酒楼一侧看。
都邪便皱了皱眉,放下碗筷,道:“美食当前,公子还关注那些穷酸作甚?”
“公子可是没有胃口?”
杨立回过头来,不去看几个坐在酒楼饭堂一角、眉飞色舞的读书人,心不在焉道:“你当他们是穷酸。可在我眼里,他们却已具备了役使他人作为棋子的力量。”
都邪侧耳听着那几人说话,片刻后撇了撇嘴。
那几个读书人无非是在说他们今日如何诓骗了一个老农,将人家猎来的一头野猪以贱价贩给了酒楼,正在为此事洋洋得意呢。
“我道是甚么。几个连官府禀米津贴也领不来的二等秀才,自以为比寻常人多识了几个大字,便在人家面前大放厥词,诓骗他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而已。”
都邪对读书人有一种极奇怪的厌憎,读书人当前,都邪怕是会连自己坚持的‘礼’都不愿顾及。
“公子为这些人发什么见解,还是快祭了自家的五脏庙要紧。”
都邪低头呼噜噜几声,大半碗米粥便已经见底。常年在刀口上做活,他很清楚自家吃饱是以后一切的保证。
杨立仍未动箸,愣愣地看着桌上饭菜,脑子里还缠绕着今日下午与宋宪见面之后生发的心结,喃喃自语道:“我仍是看不开。”
“看不开什么?”趁着伙计为都邪再去盛饭的当口,都邪道,“公子若因为几个穷酸耍弄了那位老农,都邪一会儿便给他们的猪头肉里下些药,让他们回家睡觉再也醒不来。”
“算是匡扶了公子眼里的公道吧。”
“都邪当下亦想不开,公子下午出去一趟,回来便成了这个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您不妨说出来,都邪也想想有没有解决之法。”
“他们既已具备了役使他人作为棋子的能力,便已经可以称之为棋士。若是你将他们杀掉,那便又将他们拖成了棋子。又添一桩罪过。”杨立说着都邪听不懂的话。
他现在生怕牵扯到任何一人,入了这盘大棋局中,由可以向天争命的人化作由无形之手摆弄的棋子。
都邪眉头紧皱,思考了半晌也没明白杨立这没头没脑的言语是什么意思,索性换了个角度,直接道:“公子,你觉得这几个读书人诓骗了那老农,把人当做了棋子。焉知那老农不是在棋盘上胡乱扒拉,故意如此?”
“这是何意?”杨立疑问道。
“公子请看。”
都邪微微侧身,方便杨立看到角落里的那几个读书人。
只见方才还一脸得意、眉飞色舞的几个读书人此时口中都是呸呸呸个不停,更有甚者将手指伸入口中,企图将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
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到几个人隐约间咒骂‘奸诈’‘病家猪肉’之类的字眼。
看来先前被几个读书人以贱价贩于酒楼的野猪肉是假货,实际上应该是老农家养的猪病死了,故意伪装成野猪贩卖到这里的。
酒楼伙计也往几个读书人那边走了过去,似是要与几个读书人理论,令他们赔偿自家购买假的野猪肉的损失。
“公子,先前都邪还觉得你洒脱,如今你却像是发了癔症似的,纠结于一张棋盘,若长此以往,都邪倒不放心做你的棋子,受你役使了。”看杨立神色略有舒缓,都邪打趣了一句,随后道,“个人事个人知,命都是他们自己的,活成什么样也是个人说了算,可没人能够替他人做主。”
“公子以为那几个读书人已经成了棋士,可以操纵他人。反过来想,这些个穷酸又何尝不是受被他们操纵的人意志挟裹?”
都邪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帝王推行政令,于疆土之内施展抱负,还得在旨意前加一个‘尝闻古圣明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呢,这仁孝……呵呵,何尝不是天下如棋子般的百姓对帝王的意志挟裹?”
都邪一席话说完,杨立的神色愈来愈舒缓,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在都邪的注目下,青年就着已有些凉的米粥吃了些饭食,填饱了肚子,也顺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而后才将今日遇到宋宪之事以及自己的思考都告诉了都邪。
都邪仔细听着杨立阐述,遇到杨立迟疑的地方,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待杨立捋顺了思路,继续交待。
杨立此刻也该庆幸,幸好是将都邪留在了身边,把苍树派到外面隐藏。反之,估计苍树是没心思听杨立说这些话的。
杨立与都邪各自做好了倾诉者与倾听者的本分,这算是有效沟通的必要条件了。
待杨立把今日见闻说完,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酒楼里的伙计忙着点亮各个角落、桌案上的油灯,罩上灯笼。
都邪挥手令伙计结账,而后对杨立道:“公子,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先回客栈。边走边说吧。”
“也好。”
杨立点了点头。
出了酒馆,便见依旧如弯钩的月儿散发着氤氲的光芒,将半块天幕都映得暗里透白。
街道两边的屋檐下挂着亮晶晶的冰棱,不时有水珠滴落下来,发出哒哒声响,动静之间,更将一条平平无奇的街道衬出了静谧意境。
在这样的天色下,杨立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只觉得冬日里的明亮月光并不令人觉得清冷,反而添了几分暖融融的感觉。
光,总会令人想起家中桌案上的油灯,或是窗前由光映出的慈母剪影的,如此自然温暖。
路上都邪还打趣了一句:“常说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月白,想必是没人来找咱们麻烦的。”
今夜自然无人找这主仆二人的麻烦,暗中跟踪的人也被都邪解决了个干净。
“公子虽然已经下了山,成了鱼肠道的大首领,心却依旧还在山上,依然是那个一心修佛的野狐禅寺庙和尚啊。”
都邪感慨,杨立并不接话,知道都邪接下来还有话说。
“公子之前心生种种念想,无非是因为那宋宪受了你的牵连,进入棋局之中,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
“可是公子当知,并非是你让他做了棋盘上的棋子的,你又何苦将所有罪过都加诸己身?”
杨立回道:“伯仁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自山上来,到山下去,我已经牵连了太多,你我师父因我而死。前日里那五个杀手因我而死。如今宋宪其母,若非我发现,也将因我而死。”
“你虽如此说,我又焉能不看因果?”
“公子错了。”都邪注视着杨立的双眸,道,“你我师父因我而死不假,可他们是自愿的。入了棋盘,成了死去的棋子,死后便不再是棋子了。”
“他们去向哪里,你又如何能知?”
“那宋宪虽因你进入棋局,可他的初衷是为母医病。如今,他的意愿莫非没有达成么?怕是已经达成了罢。公子早已经了却这一桩因你而起的因果。”
“可是宋宪已经进入那些人欲要杀我之人的视线,他既做了一次棋子,难保有人觉得宋宪用着顺手,再将他投入棋盘,做一次棋子!”杨立语气有些激烈。
都邪冷冷一笑:“那公子要如何?要渡他出棋局么?天下便是一盘大棋局,你自身难保,如何渡他?”
“也是,佛家说大乘佛普渡众生,公子看来是有此意了。”
“若人人心中有佛,那众生便皆是佛陀。”杨立苦笑不已,“我只是一个修野狐禅的妖僧,泥菩萨过江,如何渡他人。这便是我难以自拔之处了……”
“呵呵,公子还是念着成佛,不仅如此,下了山还欲要令众生跟自己一道成佛了。”都邪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讥讽,“你度众生成佛,众生可愿度你成佛?”
“我度众生成佛,与众生度我成佛有何干系?”杨立未曾否定都邪对自己的定论,而是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都邪抚掌道:“大首领问得妙啊。”
“你度众生成佛是你的意愿,众生度你成佛是他们的意愿,此中毫无关联。”
“那都邪问你,众生若不愿成佛,你也要渡他们成佛么?”
“他们成不成佛,又与你有甚干系?”
“莫非别人不愿成佛,公子也得干涉,强行度人成佛么?”
“谁愿成佛,谁的自由。公子莫再着相了!”
都邪的言语如洪钟大吕,当头棒喝,直接碾碎了杨立的心结!
只是,青年却并未释然,他喃喃低语:“果真如此,我于红尘里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且走且看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