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证治准绳》之说,既是风寒咳嗽,冬月风寒外感,形气病气俱实,宜疏风散寒宣肺之方。只是那医馆给令堂所配的这副药中,连翘、薄荷、竹叶皆为寒凉之药,焉能起得疏风散寒之效?”
“莫非宋兄记错了,医家所言令堂之症并非风寒咳嗽,而是风邪热毒犯肺而致之热咳?”
趁着宋宪为母亲熬药的当口,杨立与之交谈了几句,又看了看剩下的药材,依稀从中分辨出了连翘、竹叶、薄荷等药材,皱了皱眉头,很是不解的问了宋宪几句。
方才与对方交谈之中,杨立已然从宋宪口中得悉其母所患之症为寒咳,只是医治了如此久的时日,却分毫不见好转,不禁起了疑心。
这一检查药材,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若是宋宪之母病症为寒咳,该用性味温平、疏风散寒之药才对,如今这些连翘、竹叶等皆为寒凉之药,如此医治下去,岂不令病症更为加剧?
当然,也不排除宋宪可能记错母亲病症,将风寒咳嗽记成了热咳也不一定。
“可若是热咳,断不该持续如此之久仍不见好转……”
杨立喃喃自语,一旁的宋宪却是眉头越蹙越紧,他虽未在医道上有所研究,但是杨立的话语却是能大概听懂的,读书多了,寻常医理自不会像是庄户人家一般循不清楚。
杨立话一说完,宋宪脑筋转动片刻,就发现了问题:“作为家中梁柱,余虽不能替家母承其所受病症折磨之苦,然必要尽力记下郎中大夫所提的每一句嘱托。那郎中所言,家母之病确为风寒咳嗽,余断断不能记错!”
当下宋宪已是越发相信杨立,而且杨立所说的话语有据可循,条理清楚,不似那郎中为自己母亲诊病之时,含含糊糊,今日还诓骗自己,言说母亲这是心神郁结、常受噩梦烦扰所致,病因已与寒咳大相径庭。
为此,宋宪专门去买了副钟馗抓鬼图来,还与那县丞公子因这一幅画结下了梁子。
今天若非遇到杨公子,被其点破,自己此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徒耗些银钱倒是无事,若耽误了母亲病症医治,自己简直不为人子!
“不行,我须得去找那郎中理论理论,我厚待于他,他缘何要如此整治家母……”
宋宪满面怒容,刚刚抬脚,却又顿在了原地,愣了半晌之后,颓然叹了一口气。
杨立看宋宪神色有异,道:“宋兄?”
宋宪摇头苦笑,向杨立行礼道:“余听信一个游方术士的蛊惑,不单害了家母,却是将杨兄也牵扯到其中了。”
不等杨立提出疑惑,宋宪便接着道:“数日以前,母亲已经害病十余日,在下忧思难止,便要去县城药铺内,寻一个郎中为家母诊病。刚刚出门便遇到了一个老者,游历于塘石,见家母病急,便为家母诊病开了方子。”
“那老者仙风道骨,若当时有人说他是骗子,在下无论如何是不肯信的。”
“老者为家母诊病之后,便嘱我去坊市里卖一只狸猫,贩五十两银,且须卖予一位姓杨的青年人。我自然不疑有他,依然做了。便遇到了杨兄。”
“今日上街去药铺为家母抓药,未曾想又遇到了那位老者,此人不知使了个怎样的障眼法,从天而降。在下追问母亲用了他开的方子,为何病症迟迟不见好转,他却言说家母病症本已减轻,只是近日心思郁结、噩梦侵扰因而致使病情加重。”
“此时在下已是有些不信他,却禁不住他循循善诱,再次依言买了这副钟馗抓鬼图,准备照他所说,于三日后的夜间,大声吟诵画轴上的诗词以驱邪祟。”
宋宪苦笑着取下了一直夹在腋下的画轴,递给了杨立:“今日若非杨兄辨明其中问题所在,只怕在下还要被那游方术士蒙在鼓里。若母亲因此误诊撒手人寰,岂非我之过哉?以后怕是要日日沉浸在痛失慈母之痛中,追悔莫及!”
“但是那老者来无影去无踪,无迹可寻。在下即使要去找他理论,亦是无从找起。”
宋宪神色尴尬地看着杨立:“之前贩于杨兄狸猫,一只狸猫断断不值得五十两银的,只是在下这些时日为母诊病耗费了不少钱财,还请杨兄宽限几日,那五十两银日后必当如数……”
“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觉得那狸猫不值五十两银,我却因这狸猫与宋兄结缘。五十两银子岂能衡量你我缘分之价值?毋须归还。”杨立打断了宋宪的话语,表示此事揭过。
又道:“只是宋兄可知,那老者为何坚持令你将狸猫贩于一个杨氏青年?”
宋宪闻言,神色变幻,片刻后叹气道:“那人说,若是有杨氏青年来购狸猫,则此人必是大逆。”
“如今官府已在追缉这个杨氏大逆,这狸猫只是官府抛出的饵料。”
“初观公子,便觉公子气质出尘。如今更知公子高义,怎会是那老者口中的绿林匪类。在下如今断不会再受那人蛊惑,杨兄放心就是。”
杨立扯开画轴,果然是一副钟馗震鬼图。
须发皆张、青面獠牙的钟馗披着一件以朱砂染就的红袍,正一剑刺穿恶鬼的头颅。
纸面有朱砂暗香浮动。
绘制此画的画师功底了得,只是画卷左下方却提了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有明珠一颗,久经尘劳关锁。今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那老者便是要宋兄三日之后的夜里,吟诵此诗么?”
杨立向宋宪问道。
宋宪点了点头。
“宋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日后切莫再因他人面上表象而断定此人品行究竟如何了。”
杨立将画卷好,系上丝绦,定定地看着杨立道。
不知为何,在杨立此时的眼神里,宋宪感觉到了一丝黯然。
气氛有些沉凝,只是这份沉凝,宋宪亦不知因何而起。
他连忙点头称是,有心询问杨立观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与对方关系并不算亲近,不敢轻易开口。
“宋兄还是要早些为令堂寻一个正经郎中诊治,莫要耽误了令堂病情。”
“这是自然……”宋宪看着杨立慢慢从灶火旁的矮凳上直起身来,从怀中抓出一些银豆子,开始不知所措,“杨兄,你……”
杨立笑了笑:“今日与宋兄相谈甚欢,只是时下已近黄昏,我须得回去了。这些银钱便留给宋兄,供你为令堂诊病之用,聊表心意。”
“这怎么使得……”尽管自知囊中羞涩,宋宪还要推让。
“这幅画便留给在下,宋兄以为如何?”杨立把宋宪递过来的银豆子又推了回去,“些微银钱,宋兄不必挂怀。日后有了再还予我便是。”
“一幅画而已,杨兄喜欢拿去就是。”
“只是我已生受杨兄先前五十两银的资助,此时断断不能再受杨兄恩惠,这些银钱,杨兄还是拿回去吧。”
宋宪坚持要将银钱还给杨立。
“若是没有银钱,宋兄该如何为令堂寻医问药?因此耽误了令堂病情的话,宋兄才是犯了大罪过。”
杨立脸色严肃:“而且,若非在下,令堂自然无须受此病痛拖延之折磨,那老者也不会找上宋兄。这是在下该做的,亦是宋兄应受的。”
“在下若不这样做,才更会心中有愧。宋兄受圣人教化,就莫令在下再陷入那等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灶房之中,杨立慢慢走到门口,向宋宪施礼。
“那老者说的没错,在下确实是大逆。是这天下最大的大逆,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难为宋兄,又一次看错人了。”
“宋兄,保重。”
说罢,杨立拿着画轴,转身离开,未有理会宋宪的反应。
他越过篱笆小院,沿着小道,往来处而去,路上风景更加静寂而荒芜,一如杨立的内心,坠入永恒的孤独与难以打开的心结。
若以天下为棋盘,谁能不落俗套,超脱棋子成为棋手?
若人人皆为棋子,受天之役使亦步亦趋,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把身边之人看作是老天的棋子?
单单自己独一个做这运筹帷幄的棋手,以友人、至亲、仇敌为棋子,便真是应当应分的么?
自己凭什么?又能为那些沦为苦海棋子的众生做些什么?
杨立有了一个可悲的发现:师父将鱼肠道的两位首领送到自己手中,自己便想当然地把他们当做是师父为自己挣来的棋子,那被王荷抢来的孩童亦不外如是。
而师父身履棋局,纵然死去亦免不了当一回棋子。
如今,本该悲苦安乐自有其人生轨迹的宋书生,也因自己成了这偌大棋盘上的一粒棋子,非黑即白,非友即敌。
可是他们,又是否愿做这一颗棋子?
是否甘做老天或大能指尖的棋子?
想也不必想,必然是不愿亦不甘的。
所以,终究是自己牵连了他们,将他们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棋盘里。这是自己的罪过,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化成了棋子。
最难过便是还未有让他们重新走出棋局的棋力。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牵连无辜,便是佛门‘无我’到‘我’的最大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