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宋宪张了张口,看县丞儿子与小厮慢慢消失在街道上,呆立了片刻,稍后反应过来,转身小心翼翼地向杨立询问道:“杨公子……可是与这县丞家的公子认识?”
书生也只能用‘认识’这个词语来形容杨立与王伯安的关系了,二人方才眼神接触,杨立面孔上的表情他自然看不到,不过王伯安脸上神情倒是看得真切,好似对这位‘杨’姓公子有些忌惮?
只是,那王伯安素来没有脑子,兼其有县丞亲爹作为靠山,在塘石也算一霸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忌惮这位杨公子啊……
难道他也知道了些什么?
“原来这位县丞家的公子叫做王伯安啊。”正在宋宪胡思乱想之际,杨立沉吟了一句,看向书生抱在怀里的画轴,“先前与相公一面之缘,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宋宪连忙抬起头,向杨立回礼,表情有些纠结。一副想要与杨立交谈又似是在惧怕些什么的样子:“让杨公子见笑了,在下宋宪。”
“家中还有些事情须要在下回去处理,就先告辞……”
“秀才相公慌些什么。”杨立嘴角轻轻上扬,笑容意味深长,“莫非因为在下姓杨,又从相公手里买了狸猫。因而对我避之不及?”
宋宪脸色一滞,道:“公子何出此言?”
杨立看着宋宪,面色依旧:“看来是在下多虑了,相公既然还有事要做,在下便不做叨扰了。”
说罢,向宋宪微微躬身,打算离开。
杨立只是看宋宪面色有异,又因他与狸猫之事有牵连,心底产生了些微疑惑才向宋宪试探。
如今宋宪既然对杨立的询问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青年自知多说无益,便打算同宋宪告别。
从野狐禅寺出来,进入塘石县城,一路以来,杨立的心态皆在悄然变化,只是纵使这变化再快,纵使其已经达到了佛家所说的无明净尽的边缘,不入此门,亦终究只是一个不谙世情的凡人而已。
遑论其他,单是与一个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过是两面之缘的陌生人轻易提及那些隐秘之事,便已算是犯了忌讳。
须知交浅莫言深。
杨立此时便像是一个空有一身法力、智慧通透的狐妖,却没有将一身法力释放到外界的法门。未曾人情练达,堪破红尘又能如何。
然而这宋宪苦读诗书,寒窗十载又是县试、府试、道试三案案首,他的脑筋都用在了这功名之上,又哪里会比杨立的人情练达到哪里去。
宋宪根本没有在意杨立于己言语是否有唐突之处。
他抬眼看着杨立,内心愈加纠结,最终仍是不落忍,叹了一口气:“杨公子且先随我来吧。”
话毕,便抱着画轴径直朝前走去。背后杨立微微一愣,随后举步跟上宋宪。
两人走过略显繁华的商铺街道,一路往西边走去,又转过几道巷陌,街巷两边屋舍渐渐低矮颓败起来。
之后便连那些颓败的屋舍也愈来愈稀少,羊肠小道从一座荒废屋舍后延伸向前,小道的尽头有一个篱笆院,家鸡在院落里喔喔叫着,隔着门子传入杨立的耳里。
看到那座屋舍,宋宪的脚步便加快了些许,到了院落前,将画轴夹在腋下,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拴着的锁头,扯着一大串指许粗的锁链推开了院门。
他朝身后的杨立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窘迫:“寒舍简陋,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且随我来。”
说完,一只手向前引杨立进门,随后插上了院门门栓。
待到杨立在堂屋落座之后,宋宪先给杨立倒了一碗水,让杨立先在堂屋稍待,自己往西屋那边去了。
杨立看到他在西屋门前停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发髻,才敲响了西屋的门:“娘,我回来了。”
屋内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宪儿回来了啊,咳咳……进来吧。”
宋宪推开了房门,进入屋内,又轻轻掩上房门。
屋内传出母子的话语声。
杨立也无意去听人家母子的对话,转头开始打量起这座院落来,比之一路看到的那些破败的屋舍,宋宪的居所明显还要差一些,不过院落收拾得整洁,东西屋并正堂的土屋茅屋之外以土墙拢住整个院落,院落一角放着一口水缸,挨着水缸的地方,有一个以茅草和泥堆出来的鸡窝。
鸡窝边还有一个棚子,应该是牛棚,只是牛棚里没有牛,只有一把锄头搠在牛棚角落里。
杨立这边正打量着让人看着舒坦的农家小院,那边宋宪已从西屋母亲居处里走了出来,进了堂屋又向杨立告罪,腋下还夹着那个画轴。
他现下显然很忙,还没有功夫与杨立闲谈。
宋宪打开堂屋角落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封纸包,径直往靠着西屋的厨房去了。
杨立见宋宪这般繁忙,内心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站起身跟着到了厨房,见宋宪正费劲地给灶台点火,半天没能点着,看了看宋宪手里抓着的那一堆硬柴,忍不住道:“相公这样生火要费多长时间,我来帮你吧。”
说着从宋宪手中拿过了火折子,抓起一把豆秸,三两下就把火点燃了,塞进灶膛里,又折碎了几根硬柴,等那豆秸火愈烧愈旺时才将硬柴投入其中。
这般忙完了之后,杨立吐出一口气,道:“秀才相公方才那般点火,虽亦能够点着,不过却要耗上好些时间,先以这易燃之豆秸生火,再加硬柴,等硬柴着了,慢慢往灶膛里投入柴禾,这火便不易灭了。”
杨立自小在寺院里长大,生火造饭这些事也是常做,驾轻就熟。倒是一旁看着杨立那么容易便生起了火的宋宪,自幼苦读诗书,只盼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这寻常人家皆能熟习之生活技能反倒生疏得很。
若非母亲病倒,宋宪近‘庖厨’怕是还要再过上几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厨房。
宋宪愈觉这面貌清俊,气质出尘的杨姓公子亲和仁厚,向杨立道了一声谢,赧然道:“余自幼苦读经纶,心向格物尔后知至、知行相合的读书正道,起先以为这点火煮饭无非是寻常事,随便一人便能信手拈来,如今真到了实践之时放知其中困难。”
“今幸得公子相助,在下受教了。”
“宋兄说笑了,小事而已。”杨立捡起几根柴火,将炉火烧得愈来愈往,眼看宋宪揭开灶台边的陶罐盖子,将泡好的中药置入其中,一只手蒙着棉布捏着陶罐把柄就要往炉火上放,顿时奇怪道,“宋兄每日为令堂熬煮药汤皆是如此?”
宋宪点头应是。
杨立叹了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在灶房里四下看了看,顺手抄起角落里不知多久没用的大小两根火钳架在了灶火上,其间空隙刚好容药罐安身。
令宋宪将陶罐放在铁钳上后,杨立才道:“何须时刻捏着药罐熬药,宋兄难道不怕被灶火烧烫到了吗?”
“这……”宋宪手掌终于解放,眼看自己未能解决之难题,杨立三两下便解决个干净,除了对杨立心思灵活更加佩服之外,亦更羞惭,“在下每日为母亲熬药皆是如此,手上觉得烫了便放下药罐稍待,而后再熬煮就是。”
“呃……”
“宋兄真是……拳拳赤子之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