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山被青越列为禁地,附近小镇根本无人敢来,再加上这后山温泉处隐秘清幽,所以从前锦瑟和绿荷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会有外人前来。可是,若有从远方来的人,误打误撞走了进来,或者是意有所图而来,也不是不可能。
锦瑟细听之下,再没有任何响动,却也不敢大意,悄无声息的没入了温泉池中,将自己整个藏在水底。
然而温泉水中,到底是不适宜久待的地方,锦瑟潜在里面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正待浮出水面,忽然便听到了极其清晰的一阵脚步声,沉稳厚重,分明是男子!
果然是有陌生人前来!
锦瑟心头微微有一丝惊骇,潜在水底再不敢乱动。且不论来者究竟是善是恶,单是她如今泡在温泉池中这副模样,无论那人是善是恶她都应付不了。
她在水底艰难的支撑,而那阵脚步声却在由远及近之后,停止了。
那人停在了温泉池边!
锦瑟只觉苦不堪言,暗恨自己今日为何要独自前来之际,却仍然不敢动。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锦瑟只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淹死之际,岸上忽然传来男子的一声轻笑,并非她熟悉的语调,却是她熟悉的声音——
“浸在下面那么久,是想将自己淹死?”
如果不是泡在温泉池中,锦瑟一定会大叫出来,可是偏偏她此时既叫不出来,也不敢冒头。
想了想,她在水底径直朝对面的方向潜去。
她的衣衫就放在对面的池边,如今尚能庆幸的便是这温泉池够大,惟愿她潜到对面,可以避开一些那人的目光。
锦瑟潜到岸边,仍旧没有冒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终于摸到自己的衣衫,便拖入水中。
在水底奋力将衣衫裹上身,她这才迫不及待的冲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气,同时透过湿漉迷蒙的眼,微微有些恼火的看着长身玉立于岸边的那人。
“这温泉水有多舒服?你竟甘冒被淹死的危险,也要在水下呆那么久?”他说着,忽然在岸边坐了下来,开始慢条斯理的脱下自己的鞋袜,一副准备下水的模样。
锦瑟憋了许久的尖叫终于克制不住的爆发:“苏黎!”
一袭月白锦袍,风姿卓越坐于岸边褪着鞋袜的苏黎蓦地便止住了所有的动作,抬眸看向水中狼狈不堪的她,竟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怎么了?这温泉水又不是你家的,只准你享受,不准我染指?”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会见到他,更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戏弄自己,登时气极,转身拖着湿漉漉的身体爬上岸,头也不回的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路无声无息,直至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身后才传来某人的脚步声。
锦瑟原本是疾步而行,听到他的脚步声追上来,忽然抬脚便跑了起来。
只是奈何身上衣衫全都浸了水,沉重得仿佛背了几块大石一般难行,没跑几步,锦瑟便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撩起裙摆,懊恼的拧出一把把的水。
苏黎缓步由后而来,在她面前站住。
锦瑟负气,垂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看也不看他一眼。
苏黎脸上的神情反倒仍然自在,上下将锦瑟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一番,方淡淡道:“可要我帮你?”
闻言,锦瑟终于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绕开他继续往回走。
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行长长一段山路的后果是,她生了进山以来的第一场病——感染风寒。
锦瑟头晕脑胀的躺在床榻上,难受得直哼哼时,仍旧不忘在心底暗骂苏黎。
而知她感染了风寒,苏黎也终于无法在继续摆脸色,当夜便端了一碗药前来探锦瑟,却被绿荷拦在了门外。
“不知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躺在屋中的锦瑟微微清醒一些时恰好听到绿荷的声音,心头禁不住有些好笑。绿荷每每用这种语气,便总是不那么好打发的。可谁叫苏黎这般害她呢,给他几句冷嘲热讽,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黎素来也知道绿荷的性子,被她拦下心中自是不悦,却仍然按捺着性子,将手中端着的药给绿荷看了一眼。
绿荷立刻就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故意尖着嗓子道:“这是什么?毒药?王爷莫非是嫌我家小姐染风寒还算太轻,故而还要拿这么一碗药来将她毒死才甘心?”
苏黎一噎,面对着绿荷到底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淡淡道:“你让我进去。”
“凭什么?”绿荷横眉,“放你进去,回头我家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见死不救,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苏黎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再懒得与绿荷纠缠,转头唤了一声:“贺英!”
贺英出现之后,绿荷冷笑了一声:“王爷强权,奴婢哪有不低头之理?不过我家小姐可是个烈性子,王爷可得提防着,莫要将我家小姐逼死了!”
苏黎沉着脸走进锦瑟房中时,锦瑟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听着绿荷的那些尖酸讽刺,忍不住躲在被中偷笑,待听到苏黎的脚步声,忙的止住笑,拉下脸来等着他。
苏黎见她躺在床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缓,上前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送至锦瑟唇边:“喝药。”
锦瑟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是想毒死我吗?”
苏黎脸色一变,猛地将碗往床头的几案上一搁,瞪着锦瑟道:“我想掐死你才是真!”
锦瑟本来也还未恼完,听他如此一说,自然不甘示弱,起身将脖子往他面前一伸:“你掐!反正我没有溺死没有病死,你只怕是不甘心的。”
苏黎闻言,脸色蓦地一僵,随后竟果真将手伸出来,卡住了锦瑟的脖子。
他根本没用什么力气,锦瑟脸色都没变一下,四目相视良久,他忽然低下头来,将唇印在她的脸颊。
锦瑟猛地推开了他,翻身躺下。
苏黎脸色微微一沉,目光触及床头那碗药,这才缓和下来,重新将锦瑟拉了起来:“喝药。”
锦瑟自然不乐意听他的话,别过脸不理他。
苏黎无奈,唯有冷下脸来唬她:“你不喝,那就只有我来喂你了。”
语罢,他将药碗放到了自己唇边。
锦瑟顿时一惊,忙的夺过碗来,咕咚咚喝完了药,将碗胡乱往他怀里一塞:“喝完了,你走。”
苏黎低头盯着自己被残余药汁染得乱七八糟的衣衫,抬头又瞪了锦瑟一眼。
锦瑟再次别过了脸。
这一番别扭原是大半年前就结下的,不想那次之后她便远走,两个人隔了这许久的时间不见,到今日方闹腾起来。
她离开过后,苏黎心头虽仍旧有疑虑疙瘩,却因为她留下那九个字,到底还是放不下,故而还是寻了机会前来。如今既已经来了,自然不甘心就这样别扭下去:“我偏是不走。”
锦瑟瞪眼瞧着他:“无赖!”
苏黎望着她,片刻之后,忽然握住了锦瑟的手。
锦瑟挣了一下,挣不脱,便由着他去了。
苏黎便顺势又坐得离她近了些,低声道:“还难受吗?”
“不难受。”锦瑟忿忿道。
苏黎便轻笑了起来,愈发将她的手握紧,忽而又道:“九个月了。”
“这么快?”锦瑟疑惑道,“我只当才过了几日。”
“你就气我吧。”苏黎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重新让锦瑟躺下,才又道,“只是这荒山野岭的,你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独自一人跑去泡温泉,若今日来的不是我,是旁人,那不是——”
他顿了顿,低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锦瑟侧躺着看着他:“正如你所言,已经九个月了,我在这里安顿下来也有半年了,是不是危险我自己不知道吗?也只有你才会突然莫名其妙的闯来!”
苏黎被她激得一噎,最终还是面色不善的道:“总之以后不准你再独自去那里。”
锦瑟忽然笑起来:“那该怎么去?带上贺英他们四个一同前往?”
苏黎脸色又是一沉,看得锦瑟“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才道:“你放心吧,如今你也亲眼见到了,这里竟然神奇到连冬季都没有。这么一个有灵气的地方,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些事。”
苏黎又顿了片刻,方道:“你呆在此地也好,以免他日——”他蓦地看了锦瑟一眼,将没出口的那些话藏在了喉中。
锦瑟也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会有危险吗?”
他忽然便笑了起来,清风朗月一般:“自然不会。如今朝中大部分都是我的人,只需等待一个契机,便可兵不血刃,使皇兄主动退下皇位。”
锦瑟轻轻咬了咬唇。兵不血刃,皇帝认输退位,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情形,然而,若事情没有这么顺利呢?更何况苏然那个人,那么深不可测,真的会如此轻易落败?
她面上的忧愁轻易的便流露出来,落在苏黎眼中。他心头竟蓦地欢喜起来,低身抚上她的脸:“你担心我?”
锦瑟偏过了头,嘴硬道:“才不是。”
他低低笑出声来,附在她耳边道:“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输。”
他温软的鼻息拂在锦瑟耳畔,亲密而又暧昧。锦瑟蓦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耳:“我管你怎样!总之我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苏黎仍旧离她很近,闻言又是一阵低笑,锦瑟蓦地恼了:“你还不出去,我要歇了。”
“你睡吧。”苏黎这才微微直起身子来,“我在这里陪你。”
“你守在这里,我哪里睡得着?”锦瑟翻身坐起,将他推了推。
苏黎蓦地挑眉笑起来:“那,不若让我我陪你一起——”
那“睡”字尚未出口,锦瑟已经猛地捂住了他的口,疾声道:“闭嘴闭嘴闭嘴!”
苏黎眉目间笑意更盛,拉下锦瑟的手来,终于不再逗她:“好了,我走便是,你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出山去吧。”
锦瑟蓦地一怔:“出山做什么?”
“再过几日就是大年夜,你莫不是忘了?”苏黎沉声提醒她,“在这山里怎么好过年?总要到外面去沾些人气才好。否则我可真怕你在这里成了仙,不食人间烟火了。”
锦瑟本不乐意,可是听他这般说,也唯有勉强答应,末了,还忍不住嘟哝着抱怨:“出了这里,我一定会被冻死。”
苏黎只是笑。
正是寒冬腊月,山外果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锦瑟伤寒原本就未大好,下了山被凛冽的北风一吹,愈发没了精神,赶路的时候就窝在苏黎怀中神思昏昏,待到达歇息的客栈时,便总是迫不及待的倒头就睡,以至于接连在马背上奔波数日,她都没有想起来问苏黎他们究竟是要往哪里去。
行程第六日,锦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到达了一座看起来颇为繁华平和的小城,只是周围的房屋瓦舍皆是新的,倒似一座新城。
绿荷和贺英等人的马落在后面,尚未见踪影。
锦瑟吸了吸鼻子,头晕脑胀的抬起头来望着苏黎:“这是哪儿?”
苏黎将马停在一间成衣铺前,抱着锦瑟下了马,才答道:“洛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