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清越西南境,群山连绵起伏,巍峨高雄,郁郁的苍翠之巅,云雾缭绕,似有万千秘密隐藏其间。
这里,便是从前那依族人群居生活之地。
群山入口处,高高立着一块残破不堪的牌子,上书“禁地”二字。
锦瑟伸手推了推那遍布疮痍的高杆,便只听得“吱呀”一声,紧接着那牌子竟然颤颤巍巍的就倒了下来。
“躲开!”绿荷忙的拉着她闪到了一旁,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那牌子倒地,立刻摔得四分五裂,可叹竟还未碎成粉末。
锦瑟忽然笑了起来:“谁想出的主意,立这么个破牌子在这里,还禁地,拦得住谁?”
绿荷道:“离这里几里外就有一个小镇,可是这个牌子却在此处立了这么久也未被人破坏,可见对这附近的人还是有震慑力的。”
锦瑟上前拾了一块牌子的碎片瞧了瞧,方才应道:“想必最初青越的确是派了人在这里把守,不准外人擅入此境,可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偏居一隅的那依族也快被世人忘记了吧?”
更何况,当今皇帝苏然,锦瑟虽知道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却总觉得他不会在已覆灭的那依族身上费什么心思。至于他的心思都费在哪里,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锦瑟提裙便要进山,绿荷却拉住了她:“这片山这么大,又荒废了二十多年,就我们两人进去,找不找得到那依族居住地不说,只怕连旧时路都找不到。还是先回那小镇上,寻得一两人同行,备足干粮再进山吧。”
锦瑟恋恋不舍的又看了那片高山几眼,这才拉了绿荷的手转身往回走,一面按捺不住的欣喜道:“绿荷,你知道么,走到此地,我总觉得,娘亲一定会保佑我的。”
绿荷顿了顿,道:“你对夫人,还有多少印象?”
锦瑟摇了摇头:“没有多少印象了,只隐约记得一些很淡的情形,可是娘亲的模样,我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猜姐姐应该生得像娘亲,所以娘亲也一定是很美的。”
绿荷笑了一声:“是啊,想来夫人是不会像你这个模样的。”
锦瑟大怒,扑上去拧她的脸。
附近小镇上的人果然对山中那片禁地万分忌惮,讳莫如深。锦瑟费尽力气,才终于打听到原来在十几年前,那片禁地仍然是有人把守的,但凡靠近那片禁地的人,全都被毫不留情的弑杀,无一幸免。以至于到了十年后的如今,当地人仍然心有余悸,不敢靠近那片大山。
原本就是已经覆灭了万千生灵的地方,又平添这么多杀戮,倒确实是令人胆寒的。
锦瑟和绿荷又在小镇上呆了两日,也没有找到一个人愿意陪她们进山。而且镇上人看她们的眼光也越来越防备,几乎要将她们当做外敌赶出小镇了。
至第三日,锦瑟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只与绿荷两人进山。
不料刚刚走出借宿的人家,迎面便见到几匹骏马飞驰而来,竟在她们面前停住。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齐齐低身行礼:“小人等见过姑娘。”
锦瑟见这四人个个英武,心下不由得一滞:“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答道:“小人唤作贺英,隶属宁王麾下惠军,我四人是宁王派来保护姑娘的。”
闻言,锦瑟微微一怔。虽说苏黎情绪一向反复,然而锦瑟先前听绿荷讲述那日她昏迷后的情形,只觉得苏黎此次是果真动了气,绝不会轻易回头,却没想到真么快,他又派了人来保护她。
绿荷在旁边冷笑了一声,道:“宁王可真是有心了。不过你们既是宁王麾下,只怕跟你们的主子一个德性,到时候做出什么见死不救的事情来,还不如我们自己进山!”
贺英神情不变,道:“小人等负命前来,便定当不辱使命。”
绿荷还想说什么,锦瑟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进山要紧啊,就让他们为我们开路好了。”语罢,她才看向贺英四人,道:“你们都起来吧。”
贺英等人这才起身,却见贺英又从包袱中取出取出一物来,递与锦瑟:“王爷交待,此物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中。”
锦瑟接了过来,将外面的锦盒打开,待看见里面所放的物件时,心头蓦地一震。
那是她当初惊悉母亲是那依族人后竭力想要寻回的东西,正是她那记忆残缺的幼时之中,娘亲曾亲自教习于她的那依文书。
怎么会在苏黎那里?锦瑟几乎不敢相信,将那泛黄的书页翻了翻,在触及母亲亲笔写下的每一个字时,终究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不欲被陌生人看去自己的脆弱,锦瑟转身伏于绿荷肩头,轻泣道:“绿荷,你看,我就说了,娘亲会保佑我的……”
进山的道路自然坎坷难行,然而有了贺英四人在前方开道,锦瑟和绿荷其实走得还算容易。贺英是有备而来的,身上竟然还带了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地图,一路朝着上面所指示的那依族聚居的方向寻去。
一行人在山中足足走了五日,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方平坦宽阔的地段,却叫所有人的顿住。
那是一大片废墟,房屋瓦舍,无一完好,断壁残垣之间,依稀还看见的多年前被焚烧的痕迹。
这是一片浇注了无数那依人鲜血的土地,这里,也许埋葬了她无数的亲人。
静默良久,锦瑟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终于到了。”
尽管这一片聚居之地已经荒废至满目疮痍,然而锦瑟却还是决定暂时在此处安置下来。
贺英等人很快便利用原有的残破屋舍和山间林木拾掇出两间小屋来供锦瑟和绿荷居住,而他们一行四个侍卫在破屋舍中露宿两日过后,终于又建起一间简易的小屋,至此便算是在此安顿了下来。
此时正值盛夏,山中气候却出奇的好,七月份的天气没有一丝的燥热,也没有夏季一贯的多雷雨,只偶尔在夜间听得到一些雨声,早晨起来,便又是大好天气,舒爽宜人。
而这一片看似荒废的土地,其实除了那些断壁残垣依然让人感觉荒凉之外,别的地方却无一不显示出勃勃生机。
附近的山林之中,生满各种珍奇树木和果树,多数都不过碗口大小,可见是当年那依族被灭之后方才生长出来,根本无人看管照料,却棵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有的锦瑟认识,多数却根本见都未曾见过。在锦瑟看来,这一番胜景堪比仲离那四季之花齐开的百花园。
而让人惊叹的还不止这些,山林之中竟还生长着各种珍奇草药,锦瑟并不通医理,却也认得一些类似灵芝之类的珍奇药材,再加上绿荷认得一些,贺英四人也能认得一些,几个人将大家认得的药草一总结,竟全都沉默了。
这那依族聚居地的山林,不仅是个百果园,还是个百药园,而且这些药材全都是外间千金难觅之珍奇。
至此,锦瑟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那依族,是天地孕育的民族,所居之地汇聚了天地的灵气。如此一个得天独厚的民族,若再加上传说中的“天下志”,的确是让任何一个统治者不安的存在。
锦瑟爱极了此处,然而尽情享受此处的安宁美好之际,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总觉得这样一个似人间仙境的地方,怕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也许这也是那依族被灭的其中一个诱因。
没过几日,锦瑟又在后山出发现了一方约五丈方圆的天然温泉,这实在是个极大的惊喜,日日安宁舒适的生活之余,还能和绿荷一同去洗个温泉浴,再借着月光沿经崎岖的山路返回住处,实在是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日子了。
空闲的日子,锦瑟会独自前往山林之中,寻一枝可供躺着休息的树枝,仔细的研读娘亲留下的那本书,费力的咀嚼里面那些古怪的文字。
其实她幼时素来是勤力好学的,先生教什么都学得很快,从来先生都夸她聪敏。只是后来姐姐去世,她才生了厌学的心思,书也不再好好读,浑浑噩噩度日。
没想到此次拿起那本书,却异常的吃力,那些古怪的字符,她竟无论如何都记不住。就算今日勉强记住了几个,到第二日起来,便总会忘得干干净净。
她努力钻研了大半个月,却毫无进展,索性将那书拿给绿荷,让她看看。
不料绿荷却不似她,当天随意记了几个字,第二天起来,竟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锦瑟便黯然了,只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连那依族文字中最简单的那部分都学不会。
自此她便将那本书丢开来,只是难免不挂怀,一连郁郁了许久。
不料她郁郁,绿荷却一副比她还要郁郁的模样,时常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很多时候锦瑟唤她,都要唤好几声她才能听到。
这种情形在锦瑟看来很是诡异,因为绿荷从来不似会有心事,没想到在此住了一段日子,竟让她也与从前不大相同起来。
月色温柔,锦瑟浸在温暖宜人的温泉水中,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神情又有些飘忽的绿荷,忽然掬起一捧水,“哗啦”一声朝绿荷头上泼去。
绿荷不由得惊叫一声,随后才恼怒的看向她:“你做什么?”
锦瑟便游到了她身边,绿荷似乎还在恼她先前的作为,别过脸不看她。锦瑟心中微微有些难过起来,趴在岸边,低声道:“你有心事,却不告诉我。”
顿了片刻,绿荷才抹了一把脸,淡淡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别胡乱猜想。”
锦瑟也顿了片刻,才轻笑一声道:“是啊,你有什么心事,你不说,我可真是猜不到。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只长我一岁,却仿佛永远没有心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却不肯告诉我。”
绿荷听罢,却也只是轻轻哼笑一声:“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先把自己的心思理清楚不是更好?”
锦瑟微微往下沉了沉,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重新浮起来:“这里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地方。在这里住着倒与在寺院中住着有几分像,可是这里却比寺院中还教人觉得舒服,人心也更为沉静。”
“哦?”绿荷终于偏了头看向她,“那你倒是说说,秦王怎样,宁王又怎样?”
锦瑟偏了头,神情微微有一丝俏皮:“你是在考我吗?我素来不喜欢考试,今日便权且应付你一回。”
绿荷微微挑了眉头看着她,静待她的回答。
却见锦瑟平静道:“我想得很清楚,苏墨,是害我姐姐的仇人,即便如今我愿意泯灭一切恩仇,却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不若将他当做陌路。而苏黎,我既许他终身,便会安心等着他。如今只剩两年,两年也好,十年也罢,我都等着他。”
绿荷闻言,却似来了兴致一般,也转身趴在了岸边,同锦瑟一个朝左一个朝右面面相视:“那太后逼死侯爷的事,你也不在乎了?”
锦瑟眸光微微一闪,方道:“我说不在乎,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总有一个想法,总觉得父亲好像一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出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你的意思是,即便太后不逼他,侯爷也会自尽?”
锦瑟微微垂了眼帘:“我不是退缩,也不是为苏黎找借口,从父亲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开始,我就隐隐有了不祥的感觉。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到后来才隐约想明白了一些。父亲之所以投靠苏黎,非要我嫁给苏黎,其实都是在为我找后路。他根本一早就料到了早晚有一日,当年的事情会被揭穿。而要保住我,最好的法子就是他缄口不言,将这个秘密带到地府去……”
绿荷静静望了她片刻,道:“你既懂得,也不枉侯爷一片苦心了。”
锦瑟略略勾了勾唇角:“可是,与其如此胆战心惊的在朝中度日,父亲为何不肯带着我和二娘他们归隐呢?哪怕是我后来求他,他也不肯,仍然要冒死留在朝中。”
绿荷顿了片刻,才道:“只怕,侯爷是放不下夫人的死。”
锦瑟闻言,嘴角的笑容愈发苦涩:“我也这样想过,听侯府中老人说,娘亲虽然和父亲恩爱,却终日郁郁寡欢,如今看来,可能就是放不下族人之死,以致后来郁郁而终。可是如果父亲真的放不下娘亲,要靠帮苏黎谋反来为娘亲的族人报仇,为什么他后来又要娶二娘呢?如此,我可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莫要想了。”绿荷拍了拍她的头,“如今你这样凡事都看得开,我心里也欢喜。”
锦瑟睁着泾渭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良久,忽然道:“我们刚才好像在说你的心事。”
绿荷立刻便避开了她的眼神,身形一动便要上岸。
锦瑟忙的伸手,一把扯住了她,这才道:“绿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绿荷嗤笑了一声,拿开她的手,径直上了岸。
锦瑟忙的也起身,穿好衣衫追上绿荷的脚步:“不是宋恒,对不对?我们从仲离回来这么久,你都没有任何异样,偏偏来了这里,你才开始变得心事重重。所以那个人,是京城里的人?到底是谁?”
绿荷终于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平静道:“若我不想说,你会逼我吗?”
“我自然不会逼你。”锦瑟道,“我只是怕我们之间会生了嫌隙,我怕是因为你要陪我来这里,所以不得不与他分开。我怕你这样不开心,是我一手造成的。”
绿荷微微顿了顿,终于向锦瑟靠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将你锁在我身边。”锦瑟凝眸望着她,低声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一生一世陪着我。所以,你心里如果有人,你可以尽管去找他。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自己也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绿荷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良久,才道:“侯爷与夫人待我有养育之恩,我与你又是从小一起长大,这般的情分,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况且,若是要为着那个人割舍,那可真是不值得。他不配。”
虽然锦瑟也已猜到些许,然而听绿荷这般亲口承认她心中有人,到底还是微微有些惊讶:“他负了你?”
“我们不提他,没多大意思。”绿荷淡淡应了一声,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回走。
“绿荷。”锦瑟又忍不住唤了她一声,绿荷顿住脚步来看着她,她才又道,“你以后,若是再遇上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那就跟他走吧,不用顾及我的。”
“你放心,那人若是值得,我一定会毫不留情的踹了你跟他走。”绿荷恢复牙尖嘴利的模样,冷冷道。
“没良心!”锦瑟笑骂了一句,两人一路斗嘴一路回到住处。
许是这夜两人说的话亦有几分算得上谈心,自此以后,绿荷的精神状态亦重新好了起来,虽然偶尔也仍旧免不了轻微失神,在锦瑟看来,也权且算是恢复了常态。
进入十月,山中气候并无多大变化,树上仍旧生满了各式各样的果子,锦瑟与绿荷便开始筹备过冬的事宜,以免到时候大雪封山,出入不便,又没有粮食,几人会被困死在山中。
待她们筹备好一切,时间进入十二月时,所准备的一切竟然都成了无用功——山中竟然没有冬季!
十二月,青越大部分地方都应该已经是北风凛冽,鹅毛飞雪,可是这山间,却似脱离了人间一般,依旧百树繁茂,气候宜人,与秋季无甚分别。
锦瑟不由得惊叹这样的情形,同时也愈发觉得这那依族不可思议,不由得又想到那传说中的“天下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若然当真存在,那当年那依族全族被灭,所有珍奇异宝亦都被洗劫一空,那“天下志”却不见踪迹,究竟是在何处呢?
锦瑟好奇心起,便又重新翻开了母亲留下来的那本书,仍旧费力辨认上面的文字,虽然仍旧无甚进展,她此次倒显得乐此不疲起来,连泡温泉的时候也不忘带着书去研读一番。
这一日,由于夜间下了雨,天气微微有些凉,绿荷呆在屋中不愿意出来,锦瑟便自己跑到了后山,美美泡在温泉之中,让泉水驱散那些微的凉意之际,一面继续学习那依文。
山林之中异常安静,偶尔听得一两声鸟叫,加上温泉的汩汩声。
在这样一份自然的宁静之中,锦瑟却忽然听到了一两声轻微的异动,仿佛——人的脚步声!
锦瑟蓦地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