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之中,脸色最难看的应该算是溶月。因为所有人都看到,秦王自那长得极似自己少年发妻的舞姬退场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在殿中。
万寿节,热闹的不仅是宫廷,民间也有各种为皇帝祈福祝寿的活动,是以这一夜的京城,格外热闹与喜庆。
锦瑟一路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看过各式各样的热闹,随后转入了一条小巷,来到了自己从前住过的那个小院。
自苏黎将她送上山后,这座小院算是又暂且荒废下来,然而锦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最喜欢的住处就是这座小院,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辗转,仍然觉得这里是最好的。
小小的院门虚掩着,锦瑟推门而入,里面自然是一片漆黑与宁静。
她在小院中站了一会儿,又走进了堂屋之中。
屋中的一切她都熟悉,便摸索着寻到了一个凳子,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灵台半清明半混沌,似乎总有一些不敢触及的地方,永远一片混乱。
屋子里很静,静到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是逐渐的,却生出一丝旁的声音来。
锦瑟从怔忡中回神,侧耳细听之下,仿佛仍然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可是偏偏,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静静听了许久,忽然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与她重叠!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锦瑟霎时间大惊,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谁?”
许久,没有人回答她。
这原本是一件极其可怖的事情。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悄无声息的与她共处,不知意欲何为。
然而不知为何,锦瑟除了惊,竟然一丝害怕都未曾察觉,片刻之后,她摸到了火折子。
一团虚弱的光晕缓缓升起,终于映出屋子最深处的那张椅上一双漆黑深邃,眼角上挑的眼眸时,锦瑟手中的火折子啪的落到地上,那丝好不容易升起的光,倏地又灭了。
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锦瑟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什么也听不到想不到,唯一能做的,便是蹲下来,遍地摸索着那支不知滚落何处的火折子。
身后蓦地响起一阵衣袂窸窣声,那人来到她身旁的位置,缓缓蹲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帮她寻找火折子,总之片刻之后,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微凉,覆在她温热的手背上,锦瑟蓦地大惊,猛然抽回手来想要起身,却“砰”的撞上旁边的梨木圆桌,闷哼一声之后,便只觉耳际火辣辣的疼,伏低了身子再起不来。
苏墨却在此时蓦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圆桌之上。
屋中逐渐又亮起光晕来,锦瑟在疼痛之中看见他手中捏了她之前丢掉的火折子,凑到她耳际,似乎是在察看她的伤情。
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就这样近在咫尺,近到她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表情。锦瑟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提醒她,快走。
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多次以后,锦瑟终于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跳下桌子就往门口跑去。
火折子再度跌落,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她却没能逃脱,反而被人重重抵在了门后的墙上,不得动弹。
暗夜之中,两个人的呼吸都略显沉重的起起伏伏,他是隐忍所致,而她,却在逐渐慌乱。
“你想干什么?”锦瑟终于开了口,厉声质问的口吻,被她微微慌乱的语气冲击得一丝震慑力也无。
黑暗之中,谁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模样,良久,方闻得苏墨一丝冷笑:“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他如此一反问,锦瑟那丝慌乱忽而就显得可笑起来,于是她竟奇迹般的镇定下来,良久,低声平静道:“想杀了我,对么?”
这是自从她刺他那一刀之后,两个人第二次面对面。第一次,是在锦言的墓前,他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重重一个巴掌挥向她,平静而又淡漠的威胁,不准她动锦言的墓地丝毫。而这一次,仅剩了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大约,他会恨不得杀了她吧?
苏墨闻言,于黑暗之中无声勾起了嘴角。
真是残忍。决裂之后的几次会面,都是这样残忍。
可是他们之间,除了残忍,还剩下什么?
他的声音蓦地便冷凝下来,却依稀还带着笑意:“我若杀了你,你便会快活么?”
锦瑟一顿,缓缓道:“反正你已经杀了姐姐,还差再杀了我么?”
苏墨蓦地低下头来,鼻息也倏地贴近,淡淡自锦瑟耳旁拂过,锦瑟蓦地别开了头,却听他微微嘲讽的语气:“你不是认定了锦言还在生么?如何这时,又说我杀了她?”
锦瑟蓦地冷笑了一声,迎向他的呼吸:“因为你也说了,姐姐是被你所害,被你亲眼看着火化,根本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随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锦瑟心头剧烈起伏,为自己此时此刻在这里与他这个杀人凶手讨论姐姐的生死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良久,却听得苏墨淡淡开口:“所以,即便已经杀过我一次,你仍然恨我?”
“我怎么可能不恨你?”锦瑟几乎立刻就接口,冷声道,“杀你一次又如何?即便你死一百次,也赔不了我一个姐姐!我这辈子,最恨你的人就是你!”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最”更胜,所以她说,我最恨的就是你。
苏墨仍旧紧紧将她抵在墙上,一只手却缓缓抚上了她的脸,声音低得半丝情绪也无:“如果你不是口是心非,那么,再多恨一些又何妨?”
锦瑟神思一滞,忽然便只听得“嗤啦”一声,紧接着一片凉意袭上身子,她才蓦然意识到,他竟然撕开了她的衣衫!
她身子重重一颤,随后,便僵住了。只是身子虽不得动弹,神思却依旧是有的,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瞪向黑暗中的那张脸,在隐约见到疑似他眼眸之中的一丝光亮之后,克制不住的冷笑了一声:“恨到极致,不过陌路罢了。终究,也算是好的。”
片刻过后,苏墨也轻笑了一声:“果然是长进了,心中虽仍有恨,却竟然已经看开——”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院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后,有锦瑟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黎带了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响起:“锦瑟?”
锦瑟一凛,脑中似乎一丝理智也无,倏地便应了他一声:“苏黎!”
黑暗之中,苏墨一丝举动也无,既不阻止,也不强逼,仿佛就等着苏黎冲进门来,亲眼见到他们这幅情形。
庭院之中,苏黎原本未料会听见锦瑟的回答,却蓦然听见她带了一丝湿意颤抖的声音从那漆黑的屋子里传来,心头蓦地一惊,片刻之后,手握剑柄,缓步走进屋中:“锦瑟?”
锦瑟听见他进了屋,却忽然没法再回答他第二声,同时,苏墨竟然出乎意料的,缓缓松开了她。
苏黎没有听到回答,迅速燃起了火折子,借着那丝微弱的光线,蓦地看见了站在门后墙边的两个身影。
光线太暗,他几乎看不清锦瑟的脸,却还是一眼就认出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是苏墨。而正对着他的锦瑟,竟然裙衫撕裂,衣不蔽体!
顷刻之间,那火折子忽而烧到明亮处,映得苏黎暗沉的眸子火光乍起。
那一厢,苏墨尚未回头,苏黎手中剑已出鞘,冰凉的剑尖直抵苏墨脖颈!
“锦瑟,过来。”苏黎声音低沉隐忍,只是盯着苏墨平静的容颜,却再难看锦瑟一眼。
锦瑟却仍然是被苏墨制住的,根本动不得。
苏黎剑锋微微一挑,不轻不重的在苏墨颈上划了一道,眸色愈发冷暗。
大概是吃痛,苏墨微微“嘶”了一声,随后嘴角一勾,缓缓松开了锦瑟。
锦瑟一被他松开,身子差点就无力委地,却在将要摔倒之时,拼尽所有的力气撑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随后敛好自己零碎的裙衫,看也不看苏墨,走到了苏黎身边。
苏黎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剑尖仍旧抵着苏墨的喉头,眸光掠过苏墨颈上溢出的血迹,冷笑一声:“今日我即便是杀了你,不知你可有不甘?”
苏墨闻言,竟再次勾起笑意,不紧不慢的伸手在自己颈上一抹,看到血迹,笑意扩大开来,将那染了血的手指放进口中一吮,邪肆道:“你来得早了些,自然是有不甘的。”
闻言,锦瑟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苏墨,仿佛不能相信他说的那句话。
触及锦瑟的目光,苏墨淡淡敛了笑,顺着抵在自己喉头的剑,缓缓看向苏黎:“你是不怕毁了自己,那便动手吧。”
“怕?”苏黎冷笑道,“有何可怕?谁会知道我今日在此杀了你?”
苏墨邪气的目光在此落到锦瑟身上,重新勾起笑意:“这丫头,便不算人么?”
锦瑟眸光倏地一颤,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的退开了一步。
苏黎察觉到她退后,转头一看,却见她脸色竟比之前还要苍白了几分,心中那团怒火仿佛噌的一下便窜了起来,将他整个胸腔的燎烧得痛起来。
只见他剑尖猛地一收,片刻过后,却又猛地转了势头,朝着苏墨的心口,狠狠一剑刺去!
“啊!”
剑尖没入苏墨皮肉的那一瞬间,响起的,竟然是锦瑟的尖叫。
苏黎的心忽而一阵麻痹,原本狠绝的剑势,竟生生顿住了几分,转头看向锦瑟。
苏墨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哼,随后捂住苏黎刺入的位置,也头看向锦瑟。
她脸色苍白如纸,看着苏墨被刺中的位置,仿佛看见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断的摇头,不住的退后。
仿佛又看到那日,她亲手将那把匕首刺进他腹部的情形,没有人比她更害怕,没有人知道,她比所有人都害怕!
胸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叫嚣着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住,只觉得喉头一甜,片刻之后,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苏墨脸色蓦地一变,而苏黎,看着锦瑟无力跌倒在地,许久,竟然没有动。
锦瑟觉得很痛,在仲离时那种心悸的感觉再度袭来。可是她明明已经吃下了雪灵芝,为什么还会痛,还会呕血?
她想不明白,却强忍着疼痛,看着地上那摊血,良久,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头去看苏黎。
不知何时,苏黎已经抽回了自己的剑,挺拔的身子站在她前面几步的位置,眸色晦暗,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苏墨在他身后,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斜斜倚在墙上,双眸要睁不睁的模样,根本看不清眸子里藏了什么。
许久,苏黎终于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静静与她相视:“是这样吗?哪怕我费尽心思,哪怕你已经吃下雪灵芝,却依旧为了他心痛,是不是?”
后方,苏墨半闭阖的眼眸忽而再度掀起了半分,凝眸看向锦瑟。
锦瑟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在你眼里,算什么?”苏黎淡淡望着她,“一个需要你感激,需要你怜悯到以身相许的可怜虫?”
锦瑟忙的再度摇起头来,却因心绪再次波动,又一口血克制不住的吐了出来。
“苏黎……”她拭去唇边的血迹,抓住他的袖口,终于发出喑哑的声音,“不是,不是……”
苏黎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毫不费力的就拨开了她的手。
锦瑟心中大恸,心绪大动之间,只觉绝望,那丝绝望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终于冲击得她一丝力气也无,强撑起来的身子再无力承受,终于昏倒于地上。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再度拔剑指向苏墨。
苏墨呼吸已经沉重,看了看锦瑟,才又看向他:“她已病重至此,你竟还不送她医治?”
“医?”苏黎冷冷道,“杀了你,她的病,不医也会好!”
话音刚落,他手中剑已猛地朝着苏墨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却突然听闻“啪”的声音,竟是有人破窗而入!
“锵”的一声,来人的剑与苏黎相接,苏黎只来得及瞧见来人轻纱遮面,身形似女子,一时不妨,便已经被她一剑隔开。
此女,竟是难得的高手。
苏黎回过神来,待要再战,却见那女子已经搀了苏墨,以极快的速度越窗而出,消失于夜色之中。
“海棠!”暗夜陋巷之中,只闻男子一声低唤,随后,原本匆匆的脚步蓦然停住。
海棠揭下面纱,搀住苏墨:“王爷?”
苏墨摆摆手,站直了身子:“我没有大碍,只是——”
“王爷是担心宋姑娘吧?”海棠道,“放心吧,我先前赶来的时候,正好见着她身边那侍女,唤作绿荷还是什么的,也匆匆往那别院赶呢,不过落在我身后,这会子,也应该到了。”
苏墨这才微微舒出一口气,倚到一旁的墙上,微喘道:“你身上可带着金创药?”
“咦?”海棠故意疑惑了一声,“王爷先前不是说没有大碍么?”
苏墨在痛中低低笑了一声:“罢,当我未曾问过。”
海棠这才叹了一声,道:“这世间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还能当没有发生过?”
话音刚落,她已自腰间取出金创药来,借着月色为苏墨敷于伤处:“止血要紧,王爷先且忍耐片刻,待回去了再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苏墨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没有多说什么。
果如海棠所言,片刻之后,绿荷赶到了小院,那堂屋之中,却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匆匆进门,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却惊骇的看见锦瑟躺在一滩血迹旁,而苏黎,竟然就蹲在她身旁,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脸。
锦瑟醒来时,绿荷的脸色是极差的,甚至比她的脸色还要差。
锦瑟朝她笑了笑:“你怎么了?”
绿荷上前坐在了她身边,伸手抚上她的身子:“可觉得哪里痛?我要听实话。”
锦瑟闭上眼睛感觉了一番,这才微微摇了摇头:“不痛,哪里都不痛。”
“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就启程,离开这里。”绿荷果断决定道。
锦瑟一顿,忽而记起昨夜,想起苏黎对她说的那两句话,心头忍不住泛起苦涩,连带着脸上的笑也微微苦了起来:“也好。”
绿荷见她的模样,终于还是不忍心,缓缓将她拥进了怀中。
锦瑟靠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他说,我是怜悯他……他不知道,我才是需要他怜悯的那一个……”
“没事了。”绿荷抚着她的头,“离开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宁王府。
苏黎一夜大醉,早晨起来只觉得头痛,早朝也没去,端了一杯浓浓的热茶站在檐下,望着檐下一只笼子里养着的斑斓雀鸟出神。
小杜快步从外而入,见了他,忙的上前来:“王爷,宋姑娘走了。”
苏黎闻言似是一怔,片刻之后,忽而将手中的热茶都倾倒于那个鸟笼之中,冷声道:“走就走罢。”
雀鸟在鸟笼之中扑腾着躲避滚烫的茶水,却因被囚笼中,根本无力挣脱。
正如他,虽然拼尽全力想要靠近,却被万水千山所阻隔。更何况,他的生生母后,还是她的杀父仇人。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空杯。
小杜却在此时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奴才在小院中发现了这个。”
苏黎眉心一动,无意识的接过来展开,待看清上面的那句话时,却再度怔住。
笺纸上,是她纤柔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三年约,妾不违,君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