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东西是个人无法控制的,但这决不意味着对个人能控制的也采取不负责的态度。恰恰相反,在意大利南部,人们苦干、节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家庭的福利和荣誉,并参与五花八门的宗教和巫术活动,以求上苍赐福驱邪。他们的文化观念,强调男女对家庭所担负的重任。好汉并非匹夫,匹夫对个人逞能,自找麻烦。譬如,偶尔的争吵是应当避免的,但严肃的战斗一定要进行到底,不容含糊。南部意大利人奉行的准则是,客气但坚定地警告对方不可轻举妄动,一旦对方置之不理,继续寻衅,则毫不留情地进行报复,这与爱尔兰人那种一触即发、瞬息和好的风格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
他们对饮酒也持同样严肃的态度。尽管饮用葡萄酒的人很普遍,但是喝到失去自我控制的酗酒程度却十分罕见,美籍意大利移民及其后裔仍保持着这种适可而止的酒量。这种局面可能是由意大利的土质和气候适合于生产酒性发作相对较慢的葡萄酒,而爱尔兰的土质和气候适合于酿制烈性酒的原因造成的。
北部意大利人的态度和价值观念,向来更接近于其他欧洲人或美国人的态度和价值观念。在他们看来,南部意大利人的作风,有的属古怪,有的属落后,有的属野蛮,有的则属莫名其妙。北部意大利人对南方同胞的屈尊--甚或成见--可以追溯到意大利历史上很久以前的年代里,到他们都抵达美国时也没有消失。如同等级森严的社会种姓制度一样,地区性的贵贱秩序也是层次极为分明的,托斯卡纳人在最上层,西西里人在最下层,“身居意大利中部的那不勒斯人蔑视北方弟兄们向他们摆出的那副屈尊俯就的面孔,但一提起南方的同胞,他们马上就会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色”,甚至在到达美国之后,“西西里人仍遭到其他意大利人的排斥”。
在美国的意大利人
甚至在南部意大利人大规模向美国移居以前,意大利人就已经有过向邻近较为富庶的欧洲国家--法国、德国和瑞士--以及南美(主要是巴西和阿根廷)迁徙的历史。在19世纪,意大利移民去南美的人超过去北美的人,尽管这一趋势在20世纪发生了逆转。意大利移民的来源和性质,曾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过重大的变化,数量和目的地亦不尽相同。
1820~1850年,移居美国的意大利人充其量不足5000人。在19世纪50年代的10年里到达美国的意大利人约为9000人,在19世纪60年代的10年里,这个数字增加到12000人。他们大多是北部意大利人,其数量仍属微不足道,没有引起美国公众多大的注意,尽管当时本土主义之风颇盛。这些意大利人当中,只有约1/7的人是劳工,其余多属工匠和小商。他们散居在美国各地--在纽约,他们以贩卖水果出名,在加利福尼亚他们种植葡萄来酿酒--而不像后来抵美的南部意大利人那样,大批集聚在少数几个港市。这批人在南部意大利人潮水般地涌进之前,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当地社会所接纳,手头也很富足。
内部差别
在同一个种族之内,先期到达的人和后期到达的人,二者之间的关系乃是多数美国少数种族历史上的一个事关重大的因素。一般来说,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处在有利的地位,除去物质方面的优势之外,这还表现在对当地社会的法律、社团、行为准则和文化有所了解,并已在某种程度上被当地社会所接受,懂得如何与之打交道。这些有利条件能在多大程度上被用来缓解后期抵美同胞在过渡阶段遇到的困难,这就要看哪个种族,也要看在历史上是哪个时期,不可笼统而论。有的将本族的后来者看做兄弟,热情而自豪地予以欢迎,并认真地开导他们去适应美国的行为规范,有的则公开对本族的后来者横加挑剔,以避免这些未经美国文化洗礼者的不良行为会招致对他们整个种族进行责难。这是两种极端的态度,居间者的做法不一而足。北部意大利人就曾公开指责南部意大利人,且其态度之激烈实在是美国任何少数种族所望尘莫及的。好多北部意大利人“宁愿自称是美国人”,而不愿遭到本土主义者对南部意大利移民的那种欺辱。他们一口咬定,意大利南北两部分人不是同宗,以致美国政府后来也就把他们在人口调查资料上分开统计。资料显示,这两部分人之间的差别确实不少。
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美国,来自意大利北部的移民只有12%是文盲,来自南部的移民却有54%是文盲。意大利北部移民工人参加工会的占40%,南部意大利移民工人参加工会的只占11%。虽然在大规模移民结束之前,500万迁居美国的意大利人当中从北部来的只占15%,但获得专业职称的美籍意大利人大多是从北部来的,或虽来自南部但却不是农民出身的意大利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即便是在工厂和矿山就业的美籍意大利工人当中,北方人也比南方人挣钱多,文盲少。
移民返国
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确实是别具一格的。迁徙美国后又大批返回故国的现象,首次发生在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当中。这在当时美国的历史上固然是独特的,但在意大利的历史上却算不上稀奇。从1875年到20世纪初期,意大利外迁世界各地的移民,暂居者多,久留者少。此期迁徙到欧洲其他地区的意大利人,回国者占90%左右。从美国返回故土的难度相当之大,但是,当时已有轮船可乘,返回老家去是可行的,比起风帆船时代的爱尔兰人来,早已今非昔比,那时漂洋过海,走一个单程都可能葬身鱼腹。意大利移民从美国回流的比例起伏不定,大致保持在11%~73%之间。大多数返回故土的意大利移民,是在抵达美国后5年之内起程的。
要直接了解究竟回流者当中有多少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长远打算,只准备暂居一段时间,或究竟有多少人是由于失望才返回的,虽然现在已无法弄个水落石出,但是仍可以寻找到不少蛛丝马迹。迁徙者当中男性所占的比例--不管是在一国之内流动或向国外移民--是判断其打算永久定居还是暂时或试探性旅居的一个线索。意在永久定居者,在搬迁时往往携带妻小,两性人数比例相当,爱尔兰人和犹太人当初就是如此。但是意大利人早期迁居许多国家时,有近90%的人是男性,随后也占到80%左右。从意大利来美的移民,其中小孩所占的比例低于来自任何国家的移民。自美返回的意大利人当中,约有2/3的人当初并未携家眷同来。有相当可信的证据表明,他们来美从一开始就是暂时的,或带有试探性质,返回故土既非失败亦非失望的表现。不少返回的人都在美国挣了一笔可供回国后购置田产或充当体面公民的钱财。
大批人返回对仍然留居美国的意大利人和意大利本国,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美国返回的人,不但给意大利带来了物质财富,也引入了他们对世界的不同看法,包括对教育的格外重视。而在美国这一边,对返回意大利的期待心理减弱了走向美国化的刺激。这对于那些仅打算在美国作短期旅居而后来又不得不推迟返回,及至最终只好永久定居下来的意大利移民来说,就构成了一个老是无法摆脱的障碍。有资格获得美国公民身份的意大利移民,真正变成美国公民的实际人数,在比例上远低于其他移民种族,掌握英文的人数也极少。此种状况亦见诸于其他进出美国频繁的种族当中,例如居住在美国东北部的加拿大法裔和住在美国西南部的美籍墨西哥人,就是这样的。
美籍意大利人讲话的一个特点,是生造混合词,即半是英文半是意大利文。他们这样做,有时完全是因为意大利农民的词汇里原本就没有相对应的单字,如把car(汽车)说成carru,把factory(工厂)说成fattoria,把refrigerator(冰箱)说成frigidaria等等。
居住模式
美籍意大利人的居住模式,反映出他们在意大利时的地区主义格局。从意大利同一个村庄或省份来的人,往往“集居”一处,社会交往也局限在本村老乡或同省人的范围之内。在一个人给定的美国城市里,可能有几百个意大利人的互助组织--每个组织仅为意大利某一特定地区来的人服务,而不可能联合起来为全体“意大利人”提供方便。这种奇怪的状况不只存在于美国,同时也存在于阿根廷的大批意大利移民当中,从意大利某一地区来的人同样也打不进从意大利另一地区来的人所组织的互助社团中去。在美国,意大利人的互助社团往往以该社团成员在故土时居住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或那个村庄的守护神的名字来命名。美国老板从经验中体会到,雇用来自意大利不同村庄的意裔工人在同一个单位干活,是自找麻烦,必将引起暴力事件。
在某一特定的街道上,可能集中居住着不少那不勒斯人或西西里人,然而在美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大型居民区里,意大利裔很少能构成多数。其他的移民种族--爱尔兰人、德国人、犹太人等--通常会和意大利裔共处一居民区。外国移民居住区通常很少有美国本地人夹杂其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大利移民与外界社会离群索居的情况,和其他同时代的移民是相同的。不过,在选择居住地方面,意大利人绝不是随遇而安的。在1880年和1910年,意大利人的“隔离”状况(从统计数据与理论上的随机定居数据二者的差距来看)甚于其他移民,也甚于同时期的黑人。
与家庭甚至与同村人的密切关系,限制了意大利移民和外界社会的有益接触。反过来说,全体意大利移民相互缺乏强烈的认同感又使得他们不敢与其他种族发生摩擦。美籍意大利人与各式各样的种族都能和睦为邻(这与爱尔兰人的经历就形成鲜明的对照)。大约同时于19世纪晚期抵达纽约的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相互之间历来就没有发生过严重的暴力事件,甚至也未在政治上形成强大的对立面。同样在波士顿,“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相处得很好,胜过他们任何一方与爱尔兰人的关系”。在全美各个城市里,美籍意大利人与欧洲其他各种族都不错,甚至肤色的差别也没有妨碍此种和平共处的格局。意大利人在纽约唐人街一隅长期与美籍华人混居,很少发生龃龉或动武。在美国南方,美籍意大利移民对南部维持传统的肤色界限根本不当回事,以致他们自身成了南部本土白人攻击的对象,被认为破坏了“白人至上”观念。纽约的美籍意大利人一直和格林威治村的先锋派分子及异端文化相安无事,尽管他们本身很少或根本就不参与其活动。
意大利人能和他人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能被他人同化。例如,意大利移民的择偶对象几乎从不超出本族的范围,即使是第二代的意大利裔仍然大致如此。先是,意大利移民通常在故国的本省--甚至本村--同乡中择偶。一桩意大利移民的婚事,几乎总是一个意大利人与另一位有本族血统的人之间的嫁娶,但却从不会是一个北部意大利人和一个南部意大利人结为秦晋之好。进一步说,即便发生了与异族通婚的事,那与其说是向种族融合迈出了一步,还不如说是某些个别人士生活中的孤立事件罢了,这些人士因飞黄腾达而从本族社区中游离出去了,仅此而已。美籍意大利人社区仍然保持原来的风貌,这些后来发生的个别与异族通婚现象,基本上对它没有什么影响。
工作
19世纪晚期大批迁入美国的意大利人,有半数是劳工,相比之下,此期美籍德裔人只有1/7是劳工,美籍爱尔兰人也只有1/3是劳工。他??很少有人从事在意大利惯于从事的农业,原因是他们所定居的那些港市几无农业可谈。在很大程度上,意大利移民踏上了先前爱尔兰移民走过的老路。他们是工厂的工人,是矿山的矿工,或在建筑工地上抡锹挥锤,包括参加修建铁路和地铁。在纽约,很多意大利人专门以拣垃圾为生,也有人以擦皮鞋为业(纽约州擦皮鞋的有90%以上是意大利移民)。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从事专门行业的只占其总人数的0.5%弱。意大利移民当中,小业主的人数似乎比爱尔兰移民中的小业主人数要多些,但这两个移民种族中的小业主人数都不算突出。
南部意大利人在美国的就业模式,从各方面都反映出他们在祖国时的背景。来自森林被毁的意大利南部的移民,极少有人在美国从事伐木行业,但却有很多人挑选了与利用石料有关的职业,因为在缺乏森林的意大利,石头是常见的建筑材料。与在祖国时一样,意大利移民从事捕渔业的人也很多。
在世纪之交的年代里,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充当海员、泥瓦匠、裁缝、鞋匠和理发师,外加十多万劳工,但是他们之中当上医生、律师和教员的人,加在一起尚不足100人。
和在意大利南部的老家不一样,意大利移民的妇女在美国也工作,但却几乎从不给人家当女佣。这和不从事无专长职业就去当家佣的爱尔兰裔妇女或黑人妇女的就业方式是有明显区别的。去做佣人并住在雇主家里--就像19世纪的爱尔兰妇女那样,一方面违背南部意大利人的传统,因为他们历来不让女人抛头露面,以杜绝发生两性暧昧关系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与南部意大利人的家庭观念不相容,因为他们认为,妇女是贤妻良母,照顾家庭是她们的天职。家庭血汗工厂是解决既要就业又不离家门的一个折中办法。这种办法又使得孩子们从小就学着干活,这是移植到美国来的南部意大利人的另一生活特征。哪一个移民种族也不像意大利人那样,常常硬是让自己的子女辍学,留在家里干活或外出打工,这是尽人皆知的。
在意大利移民当中,酗酒率低,这是他们从祖国带来的传统。所以就这点而言,美籍雇主对他们印象很好,认为他们比爱尔兰人更能自我克制,上班守时,工作可靠。然而,美国雇主也抱怨说,意大利移民工人缺乏主动精神,因而需要付出昂贵的监工费。缺乏主动精神,也是南部意大利社会背景的反映,在那里,主动精神只会惹麻烦而得不到好报。总的来说,美国雇主并不认为意大利移民劳工格外可取,主要是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监督,在管理上开销较大。意大利裔工人的日均产出量赶不上其他种族的工人--包括当时的爱尔兰人和黑人--所以付给他们的工资也就相应较低。但是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在阿根廷,意大利移民工人的劳动效率就被认为比阿根廷当地人要高。这可能反映出北部意大利移民大批来到了美国,也可能反映出美国和阿根廷的劳动标准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