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确实是别具一格的。迁徙美国后又大批返回故国的现象,首次发生在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移民当中。
与家庭甚至与同村人的密切关系,限制了意大利移民和外界社会的有益接触。反过来说,全体意大利移民相互缺乏强烈的认同感又使得他们不敢与其他种族发生摩擦。美籍意大利人与各式各样的种族都能和睦为邻(这与爱尔兰人的经历就形成鲜明的对照)。
随着意大利人在整个经济和社会方面的崛起,他们也开始了有组织的犯罪活动,并于后来在这个领域里发展到独霸一方的地步。
ETHNIC AMERICA: A HISTORY
今天的美籍意大利人,多数是从意大利南部移居美国的那部分人的后裔。在意大利,高度工业化的北部和以农业为主的贫困的南部,在经济上和地理上存在的差别,如同文化、价值观念和传统方面的地区性差别一样,都是十分突出的。
当年那些到美国去的人,大多住在意大利南部地区的乡村里和小镇上,一般来说,不是自耕农就是农业工人。他们开始向美国大批移民的时间,是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来自意大利的移民在1880年首次突破1万人大关。1890年达到5万,1900年超过10万。在20世纪之初的移民高峰期,每年约有25万人从意大利移居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人移居美国的数量急剧下降,但从1921年起,直到美国制定新的移民法以阻止人们从世界各地大批涌入美国之前的年代里,又回升到每年20多万人。及至今天,仍有相当数量的移民--每年2.5万~3万之间--继续从意大利来到美国,超过任何别的欧洲国家。意大利人向别的欧洲国家迁徙的数目,与穿过大西洋而移居西半球的数目,几乎不相上下。全部加起来,意大利人离乡背井移居异国的数目,超过任何一个国家外迁人数的纪录。
意大利
意大利半岛的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耶稣基督之前的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然而作为一个国家,意大利相对来说又是年轻的,仅始于1861年。这一年,意大利各省在历经多少个世纪的分裂后首次统一在一个政府之下。离开这个相对年轻的国家而到达美国的那些人,当时只知自己是那不勒斯人、叙拉古人或加拉布里亚人,只是到了美国之后才明白自己是“意大利人”。就语言和地理而论,意大利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好多地方的土语,外地来的人根本听不懂。有人说过,“不仅是每个地区,即便是每个小镇,都觉得本身具有自成一体的独特文化,其百姓对几英里之外的人都感到极为陌生”。各个村庄,即使鸡犬之声相闻,语言和文化也相去甚远。在地理上,该国被亚平宁山脉一分为二,形成了许多相互隔绝的山谷,西西里岛和撒丁岛是两大岛屿。
国家
在意大利南部,可耕地少而零散,致使许多村社相互阻隔--这反过来又加剧了语言和其他文化方面的差距。此外,这里也很少有可为贸易和交通提供舟楫之便的长江大河。在向美国进行大量移民的时代,诸如广播、铁路和航空这类现代旅行和通信工具,在意大利南部尚未出现,或者说尚未起到显著的作用。及至20世纪中期,意大利南部的某些村落仍然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
如同爱尔兰人和其他种族所走过的道路一样,祖籍国的状况继续影响着在美国生活了几代人的美籍意大利人。从20世纪美籍意大利人的居住模式,四分五裂的组织,甚至投票模式等方面,人们仍可以看到当年意大利地方主义和地区主义的影子。
意大利南部的气候和地形造成了该地的贫困。气温虽说相对还算适中,但降雨量偏低而且又集中在少数几个月份。作物生长季节恰是干旱的--“旱情可能持续6个月或更久”。雨季到来时,往往又是倾盆而下,造成水土流失。生长季节缺雨反过来又限制肥料的使用。丘陵地带的土质吸水性差,一旦下雨,势必形成湍急的水流,一泻千里;一度覆盖着意大利南部的浓密森林被毁坏之后,既加剧了水土流失,又使沟壑、池塘积满死水,孳生疟疾。意大利在欧洲是疟疾闹得最凶的国家,而其南部又是本国受疟疾危害最严重的地区。疟疾除了直接造成痛苦和死亡之外,还带来了经济上的损失。因为土质最肥沃的低地同时也是疟疾最易感染的地方,故此农民和工人就住到山坡上,以避开夜里出来咬人的带有疟原虫的蚊子。这样一来,白天有不少时间就得花在下田和回家的路上,时常往返要走好几英里,实际干活的工夫没多少。
尽管意大利南部大多属丘陵和山峦地带,但其间高原的高度恰恰不利于农业。一方面这些高原太高且崎岖不平,所以不宜种庄稼,另一方面却又嫌太低,因为无法积雪。倘能积雪,春天就可融化,形成缓慢而平稳的水流,滋润农田。除了缺乏欧洲其他某些国家普遍存在的有利条件之外,意大利农田的土壤在冬天也得不到大自然的恩赐,因为没有严寒去形成次第的结冰和解冻,从而使土质松软。意大利南部的农民完全凭人力及耕畜来完成松土的繁重劳动。
意大利自然条件的先天不足,既表现在农业方面,也表现在工业方面。高山和丘陵占据了该国陆地面积的75%。只有一半的国土属可耕地,可耕地又大多集中在北部。在南部,高山一直“绵亘到海外,所以可耕地只局限在山村周围、高原和海岸边的平地”,而海岸边的平地一般又都十分“狭窄”。不管是从质还是从量上来看,意大利还缺乏冶炼钢铁--现代工业的支柱--所必需的煤和铁矿石。
历史加重了大自然造成的问题。意大利南部长期是历代争霸帝国和王朝的战场。至少是从罗马帝国的时代以来,这些帝国和王朝在意大利半岛反复较量过。在中世纪,该地曾有两百年遭到入侵,“不时发生,甚至每年一次”。在各个不同的时代,意大利南部被形形色色的外族人征服过,包括伦巴第人、阿拉伯人和诺曼底人。当地民众生来就是烧杀抢劫、奸淫掳掠和被奴役的对象。在意大利,“各民族的鲜血融汇在每一条河流里”,正如意大利是各个不同历史时代在这个半岛上来去匆匆的许多外族人语言的大杂烩一样。
意大利文化复兴的硕果,是意大利北部的产物,对南部的影响很小。哥伦布、但丁、米开朗基罗和罗西尼都是北意大利人。意大利南部的农民对罗马帝国的历史--“光荣归于罗马”--也丝毫不会感到骄傲,因为他们的祖先在那时长期沦为奴隶,罗马的光荣没他们的份。那场由斯巴达率领9万奴隶进行的造反行动,就爆发在意大利南部。多少世纪以来,这里还曾发生过无数次的起义和反叛,但都被残酷地镇压下去,因为当地人民团结不够,无法形成协调一致的区域性运动。
意大利北部可谓得天独厚,辅之以人和。春天和夏天,当庄稼需要水时,这里正值雨季。北部有“好几条因阿尔卑斯山积雪融化而水量相对较为稳定的河流”,这些河流“为工农业提供了可观的水源和动力”。此外,至少在意大利人大批向美国移民期间,北部还存在着“一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灌溉体系”。说到意大利北部的农业,那是“满田浓绿繁茂”,产出“各色作物”。南部那种森林被毁和其他自然或人为的灾害,在北部不太常见。
在20世纪中期,约占意大利人口和耕地40%的南部,其产出只占全国的20%左右,北部人均收入高出南部大约2/3~4/5。19世纪时,意大利南北两部分地区的文盲都很多,但南部??文盲(占人口的84%)比例大大高出北部(占人口的59%)。
在意大利的南北两部分,人的差别可以和地理及经济上的差别等量齐观。下面让我们看看这方面的情况。
人民
南意大利人不仅有着与众不同的以及悲惨的历史,而且其贫困的程度在西方世界也是少见的;他们还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其中不少一直体现在美籍意大利移民及其后裔的身上。
南意大利人所遭受的屈辱和蹂躏,不仅仅是有一套不公正或压制性的法律被强加在他们头上而已。因为缺乏强大的中央政府,地方上的贵族和领主直接主宰着百姓的命运,他们主观武断、刚愎自用。对民众来说,问题不只是要遵守一般的法律,而且还要讨好手中握有大权的人。此种传统的后遗症,即便是在20世纪中期意大利南部的乡村里仍可观察到:
当蒙提格拉诺的一位绅士在集市上买一个瓜或一篮西红柿时,他连口都不张,就将之递给离他最近的农民小孩、妇女或男子。后者也会理所当然地把瓜或西红柿乖乖地送到他家里。他可以让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农民给他效劳,但双方从未想到这种效劳要给予报酬。
农民想献殷勤,讲礼貌,因为他心里有数,将来会有一天,这位绅士将在恩顾或加害之间作出适当的取舍。
意大利南部农民不单是贫困和无权,而且也被人看不起。当地的一位小说家曾借他书中的人物之口说道:
在万物的头顶上有个上帝,他是天上之王;
在上帝之下,是托尔罗尼亚的王子,他是地上之王;
在王子之下,是王子的卫兵;
在卫兵之下,是卫兵的狗;
然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末了才是农民,
可农民不算人。
甚至农民自己也真的以为他们是“有别于他人的异种”。在南部意大利这样一种等级高度分明的社会里,对于一个农民或农工来说,不管是在工作上、自我进取方面或在公共和政治事务中想发表点意见,表现出任何主动性都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太主动不可能招致好报,反而会引起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这些人农民实在得罪不起--的愤懑。农民自己心里明白,必须老老实实地卖力干活,永远听从指挥,不可越雷池一步。后来,美国老板不无沮丧地发现,美籍意大利人身上仍然带有这种消极性格的烙印。
直到向美大量迁徙的时代,多数民众依旧是农业工人--其中少数人拥有小块农田,多数人不是租别人地种就是在别人的地上干活。就那些在世纪之交的年代移民来美的人而言,其中有77%的人是农业工人,专业人员连0.5%都不到。
尽管就历史的创伤和极度的贫困而言,南部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是难兄难弟,然而他们在某些气质方面,却又彼此有所不同,从而导致他们在对待创伤和贫困时各有各的对策和文化上的适应办法。爱尔兰人所受到的压迫,来自持有不同宗教信仰的异族,所以在回应时具有强烈的全民族意识,而意大利农民则长期遭受宗教信仰相同的本族人(或与本族混血的人)的压迫,这种情形使他们不能形成民族团结,而是导致各顾各的绝望做法--完全仰仗直系家庭的其他成员。两国的授命当局都被认为是不合法的,但在爱尔兰产生的那一系列严密组织却从未在意大利南部形成起来,这里人最信得过的小圈子很少超出近亲的范围。南部意大利人的回击方式--族间报复和黑手党--也都是以对方的家庭为目标。
南部意大利人长期保持着格外强大的家庭纽带,以此作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社会组织。按照西方世界其他多数地区的准则来看,南部意大利人对家庭的依附太过分了--超出了国家、宗教和道义对个人的要求。感情、忠诚和道德几乎只存在于家庭的范围之内。例如,意大利的民族主义只对北部人才有重大意义,是他们在19世纪统一了意大利,也是他们在20世纪成了墨索里尼的主要追随者。南部意大利人认为教会组织和自身有距离,甚至对它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相比之下,爱尔兰人笃信宗教,教会也和民众一直长期受到欺压。甚至在20世纪,南部意大利人的哲学也还一直被人称为是“与道德无涉的家族主义”--尽量扩大直系核心家庭的眼前福利,维持家庭的荣誉,并为此二者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被认为对这种家庭以及对南部意大利生活方式构成威胁的因素当中,就有教育这一项。这种教育是在统一之后由北部意大利人引入和掌握的。1877年,意大利首次通过了实施义务教育的法律。该项法律遭到反对和抵制,甚至有人掀起骚乱并焚毁校舍。农民认为受教育不能提供向上流动的机会--实际上在那样一种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农民的这种看法恐怕不无道理。教育反倒被认为是对家庭神圣性的一种侵犯,是把一个儿童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抽调出来,教之以与其家庭信奉相左的一套价值体系。对于贫困潦倒的平民百姓来说,失去一个孩子做帮手或出外挣钱的机会,实在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损失。
在南部推广教育的尝试,所获成功是缓慢而不平衡的。近至1900年,南部意大利的文盲比例仍达70%,高出同期英国、法国或德国的10倍还不止。爱尔兰人确实也缺乏教育传统,往往对之漠不关心,但尚不至于像南部意大利人那样极端地敌视教育,并在家中公开地诋毁它。这种态度后来顽固地体现在美籍意大利移民的身上,并在某种程度上传给他们的后代。
捍卫家族的荣誉,也包括保护年轻女子的贞洁。尽量把姑娘们关在家里,出门要有人护花,其男性亲属刻意保护她们,在必要时也会为她们报仇。在公开场合调情,在罗马向属司空见惯,南部意大利人对此则嗤之以鼻。进入20世纪时,意大利南部的私生子在比例上连北部各省的一半都不到。那不勒斯周围地区的私生子比例,只相当于罗马周围地区的1/5左右。
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反映了意大利南部的现实。意大利南部的农民多属宿命论者,相信运气,这和天下所有庄稼汉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是靠老天爷吃饭。20世纪中期进行的一次心理学实地研究表明,意大利南部一个村庄里人们的态度和北部意大利人的态度大不相同,两者又都和美国人的态度不同。意大利南部乡下的村民普遍有一种大祸临头感,也同样觉得任何能获得的好处,不是来自命运的赏赐,就是来自大人物的恩典,而与个人的主动性或长远计划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南部意大利农民讲话时,几乎不使用将来时态。对鬼神和宗教的态度也反映出类似的影响。南部意大利人对宗教和灵性的体验,并不意味着要遵循一套既定的规矩以求最终得救,而是去讨好眼前那些捉摸不定的力量--守护神、撒旦,巴结诸如“毒眼”或神奇的数目字这样一些非基督教的魔力。鬼神的力量一旦不灵验--比如维苏威火山爆发造成的灾难--那就很可能被抛弃在一边,和乞求时只从个人出发,是一样的短期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