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大树爷就起床了。冬日的清晨,天色总是雾蒙蒙的,山村景物梦境般虚幻。
大树爷推开了门板,蹽开大步朝渡口方向走去。他那双钉了轮胎后掌的老布鞋,在石板路上砸碰出一串山响,沉重地在山野里回荡。
古水坡每天起床最早的人就是他。
他要提前赶到渡口上,检查一番那里的状况,渡船是否漏水,栈道是否安全,水面上起没起风,河水有没有浪。看到一切万无一失,他便蹲在船头上,操起旱烟袋过足烟瘾,等着学生娃们到齐了,便把渡船按时按点撑到对岸。他能做到分秒不差。
他刚刚走出几步远,便发现身后有人跟上来。迈着碎步,走得很谨慎,好似不小心便会摔倒。他便停下脚步,等人走过来时,却吃了一惊,问道:“洋妹子,你……咋起恁早哩?”
金娜抬眼瞅着他,一副睡意惺忪的神态,堆出满脸笑色:“……你,起得、更早!”
“唉,俺是怕耽误娃们上学。是不是屋里冷,你睡不着啊?”大树爷认真看了金娜一眼,话语有点自责,“唉,都怨俺大意了。你是住惯暖气屋的,乡村没条件,让你受冻了……”
金娜的确彻夜未眠,翻来覆去想心事。她赶紧解释:“不,不是冷,是热……铺的那块毛毡……特别热,睡不着,想心事,想了一晚上……”
大树爷不由一愣:“睡不着,想了一夜心事,有啥不如意,说给俺听听!”
金娜把脚步站稳,兴冲冲说:“一晚上、想的、都是你!我想帮你,办件大事……”
大树爷一看见洋婆子眼珠子放光,心里就发怵。见她此刻又双目生辉地盯着自己,浑身上下不自在。旋即挥挥手:“那样吧,俺急着去渡口撑船,送娃上学不能耽误。你哩,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好好歇歇,回头把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倒出来,俺听你说上三天三夜!”
他转身想走,却被金娜拽住衣袖拦下来,固执地说:“林,我现在就说,必须说!我说的,是和上学、有关系的事!你必须听、听我说!”
大树爷听出几分事由,情绪沉静下来,脚步也站定了,认真问:“中,啥事?说吧,我听!听!”
金娜平息了一下喘息,正眼注视着大树爷,清清楚楚说出一句话:“林,我想捐一笔钱,帮助村里、建一所学校,你们说的、那种、希望小学。”
大树爷听明白了,清清楚楚听懂了面前这个洋女人的心意。但他没有听进心里去,更没有揣摸对方的真诚和动机,轻轻摇摇脑袋淡淡地回绝了。
他说:“俺村建学校,为啥要让你掏钱?俺们三百口人一人出十元,就能凑满一箩筐!多谢你有这份心,你的钱好好留着养老吧!”
金娜没想到林大树竟然这样固执,漠视她的诚意,便抢上一步拦住他的去路,坦率直白地大声说:“林!你不要保守!你们国家、改革、开放,吸引外国、资本,搞特区建设。我也有资格、参加,我自己、有农场,可以、跟你合作。我有、慈善基金会,专门资助穷人的……”
大树爷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炫富,金娜的话恰恰触碰到他最敏感的神经,他感到自尊受到伤害,于是冷冷地瞥了金娜一眼,骄横地说:
“洋妹子,俺不穷,马上就富裕起来了。你要是万里迢迢跑来可怜我,那就太小瞧俺了!”
他说完,夺路而去。
金娜被孤零零丢在石板路上,不明就里,无所适从。一汪掺和着委屈、失落的泪水在眼眶里晃动,轻轻一碰就会滚落出来……
不大一阵,赶去渡口搭船的学生娃们鸟雀般从村子里飞出来,聚集在石板路上。熙熙攘攘从金娜身边走过,甚至还用英语和她打着招呼:“Good morning(早上好)!”
对于孩子们的问候,她有点猝不及防,慌忙间回应道:“Good morning,my baby(孩子们,早上好)!”
一问一答间,顿时拉近了她和孩子们的距离。转眼间,一张张稚嫩天真的脸蛋凑到她的面前,一个个活泼烂漫的身影簇拥在她的周围。如同一只老羊孤独地守在羊栏里,突然有群羔羊生龙活虎般闯进羊栏,把老羊裹挟起来。那股新鲜的朝气,鲜活旺盛的生命力顷刻感染了老羊,使之顿时青春勃发地随同羊群一起亢奋嘶鸣起来……
那一刻,她感到无法言喻的陶醉和幸福。
那一刻,她深刻理解了林大树埋在心底的情愫和寄托。同时,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计划,无论那个固执的中国老汉如何反对,她都要努力征服他……
她就这样被孩子们簇拥着,一路说笑着、问答着,时而汉语,时而英文,可谓谈笑风生,不知不觉来到渡口码头上。
大树爷站在码头上,看见金娜陪着学生娃们过来,微微有点惊讶,干笑着没有说话。
金娜却挑战似的对孩子们发问:“可爱的孩子们,你们每天早起出发,很晚回家,因为要去、远方上学。如果,我们村、建起自己的学校,大家高兴、不高兴啊?”
学生娃们一阵哑然,旋即一片欢呼:“太好了!太好了!咱村建起学校,我们就不用过河跑路了!”
几乎转眼工夫,孩子们便又羊群似的扑到大树爷跟前,哄闹着发问:“大树爷,咱们村真的要建学校了?啥时候建呀?啥时候开工呀?”
面对一双双焦渴的眼睛、一声声期盼的问询,大树爷一时语塞,现出满脸僵硬的尴尬。他用无奈的目光朝金娜扫了一眼,赌气说:“噢,咱们村……是该建所学校了!不过,刚才这话是那位洋奶奶说的。啥时候建,得问她!”
金娜早已胸有成竹,毫不退让地大声说:“孩子们,请你们放心,只要、大树爷、支持,我们一定能建成、一座最美丽、最先进、最现代的学校!”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雀跃,然后在大树爷的招呼下,一个个上船坐好。
大树爷点着长篙,调整船头,渡船缓缓向中间划去。
金娜站在码头上,频频向渡船挥手,告别:Byebye(再见)!
越来越远的渡船上,传来孩子们一片热烈回应:Byebye(再见)!
金娜捐款为古水坡兴建希望小学的事情,在村里掀起不小的波澜。
金娜的建议在大树爷那里碰了钉子,她却没有灰心,更没有泄气。从孩子们渴望的眼睛和期盼的神情中,她对办成这件事充满了信心。
林志恒是在码头上找到她,并请她回家吃早饭的。在路上,她向志恒谈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在大树爷那里碰到的阻力,有种说不出的困惑和疑虑。
志恒坦诚地问她:“金奶奶,请您坦率回答我一个问题,您捐款办学的目的是什么?是对爷爷当年的回报,还是对古水坡村民的同情和施舍呢?”
金娜的脸上堆满真诚,眼睛里流露着被误解的委屈。她叹喟着冲动地说:“如果你们这样理解,等于是对我的误解和偏见,更是对你爷爷崇高人格的亵渎和大不敬!我萌生这个想法,是把自己当作了古水坡的一分子,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做成这件事情。让孩子们就近上学,不再走读,应该是古水坡亟待解决的一件大事。能够为它增砖添瓦,是我的荣幸。除此之外的任何猜测和误判,都使我深感悲哀和伤怀!”
志恒安慰她:“金奶奶,如果您这样想,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爷爷的性格刚强,一辈子没有屈服过,再苦再难的事,从没见他求过人。他善良热情乐于助人,但他从不接受别人的同情、施舍和怜悯。时间长了,您就会了解,他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金娜听罢长长舒了口气,贴近志恒的耳边说:“当然,我有私心,村里有了学校,你爷爷就可以不再划船了。他老了,我担心,他很累!志恒,你能帮助我,做好他的工作吗?”
志恒明白了这位美国老奶奶的真诚和善良,心头生出一股暖意。尽管他不完全洞悉两位老人曾经有过的交际和隐情,无论如何也是几十年过去了,这位年迈的老奶奶仍旧千里万里寻了来,对昔日的情分表达谢意;或者对几十年前炮火连天中的生死情缘时刻铭记,即便到了垂垂暮年也要不辞辛劳地但求一见,唯此方能聊慰平生。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感动,让人尊敬了。
林志恒当然更了解他爷爷,老人一辈子直如松硬如铁,说出一句话,落地砸个坑。办过多少好事,难以计数,从不挂在心上。对于他曾经参加过志愿军,当过战斗英雄的壮举,他自己掩饰得风雨不透,村里人家里人压根儿没听说过。如果不是这位美国老太太找了来,这段历史,依旧牢牢锁在爷爷的心灵深处,成为永久尘封的人生之谜。
从见面到现在,志恒和金娜相识也有半天一夜晚了。她和爷爷在朝鲜战场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故事,或者经受了如何艰难困苦的遭遇,或者遭受了某种严酷惨烈的考验,等等,志恒都难以了解事情的全貌。
他看出金娜有倾诉的冲动和欲望,而且可以体会到她对爷爷的仰慕和敬重。他们曾经发生的故事成为她生命的支撑,以至使她完成了这次大海寻针般异国他乡的万里寻亲。
但是,她几次想表达谢意、直抒胸臆时,都被林大树挥挥手掌打断了:“洋妹子,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豆子,提它作甚!几十年过去了,见一面不易,再见面就得换个世界了!多说点高兴事,说点新鲜事!”
爷爷在村里一言九鼎,他不让说的事,必是有忌讳。所以,志恒也不便多言。他猜想,这件事必定是爷爷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他自己闭口不谈,对大家守口如瓶几十年,其中必定有难以言说的隐情,或者有个难以解开的心结。至于金娜说爷爷从战场上把她背下火线,救了她的性命,这种事在爷爷看来实属平淡,哈哈一笑便过去了。或许这种事老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所以,金娜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捐款办学的话题,必然会引起爷爷的反感和拒绝!
志恒权衡了事情的利弊,又思考了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得周全。他对金娜充满信心地说:“金奶奶,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把事情办好,让您完成心愿!”
金娜听了,高兴地拉起志恒的胳膊,孩子般笑起来:“太好了!谢谢你!家里有红薯块玉米粥吗?我要喝一大碗!”
林志恒没有找到村主任张发动。
他觉得金娜要为村里捐款建学校是件好事,不仅是一个外国人的个人义举,也是村里应该加以重视的一件大事。爷爷的态度固然重要,村委会更应该作出决议,给予欢迎和回应。一旦形成决议,就要组成一个办事班子,实实在在把事情落实下来,否则等于空谈。既伤害捐款人的热情,也会影响村民们的情绪。
古水坡的村支书是二叔林家旺,他长年带领村里的劳动力在深圳打工。二叔带走了村里几乎所有的强壮男人和女人。家家户户如今都有了活钱,家家户户的生活都有了起色。那些劳力多的人家,年底把钱寄回家,这两年存款十万元以上的就有十几家。因此,古水坡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多,村子差不多走空了。
林家旺成了打工人的头,在深圳成立了“中原农民劳务中介咨询服务公司”,专门为南下打工的农民兄弟服务:技术培训、上岗培训、岗位介绍、工程洽谈、劳资纠纷……只要是农民工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公司都能帮助解决。凡是农民工遇到的困难和纠纷,他们也尽力提供帮助。
据说林家旺在农民工中的威望很高,具有相当的知名度。他和当地政府相处得很好,结合得很好。当地政府或是机构遇到问题,找到他便能得到迅速协调解决,所以人们称他“何难书记”。如果农民们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工作了,他先安排住下,再安排岗位;如果遇到纠纷了,他先了解再出面,从来不推托;无论本村的,还是外乡的,排忧解难,一视同仁。因此,他们公司被称为“农民工之家”。
林家旺在深圳天天忙得像个风葫芦,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所以,村里的事情他根本顾不上过问。
大树爷名义上无任何职务,其实是“大拿”。古水坡的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没有他不操心的。哪件事不经他拍板,也是绝对办不成的。
可是,张发动毕竟是村主任。古水坡是个行政村,张发动是一村之长,中国最基层的行政长官。真正办起公事来,还得村主任说了算。
村主任表面看上去唯唯诺诺、黏黏糊糊的,说话不干脆,办事不利索。其实,那都是假象,那是在大树爷面前故意装出来的。他是个绝顶聪明、心眼灵透的人。他当过三年兵,当了半年炊事兵,后半年就当上炊事班长,第二年就到连队成了副排长,眼看要提干当排长了,那位器重他的老连长转业了。其中的内情,他曾向大树爷透露过,连长是个老病号,胃口不好,就好吃他做的饭。作为炊事兵,他就坚持每天每顿变着花样给连长做可口的饭菜,并且坚持送到连部去。所以连长对他偏爱有加,赞不绝口。可是后来的新连长不吃这一套,张发动也没有亲手烹调的机会。所以,他这个只会送饭讨好,不懂军事技能的副排长就如期转业,重新回到了古水坡……
大树爷没有指责张发动。选举他当村主任时,老人淡淡说了几句话:“当兵是要上阵流血舍命的,你不是当兵的料,混上去也会掉下来。还是村里适合你呀,只要不怕吃亏,让家家户户都吃上饭,就是好村主任!”
村里人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算罢上学的孩娃,就是老头老婆们。除了保障安全,防治疾病,应对突发事件,村里并没多少要紧的工作要做。张发动腿脚勤,每天都要村前村后走两圈,这家问问那家瞅瞅。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情况禀报,没有什么要求提出,那些上岁数的病号平安无事,他这个村主任就算平安大吉了。
接下来就是钻到村委会的石头院里,守着电话机,听乡里县里的电话,汇报一些数字,上报一些情况,支应官差。当然也有外出人员打来电话,有让他转达家事的,有让他传呼家人说话的。他便跑到屋顶上,举着喇叭筒,对着村子使劲吆喝,把人喊到电话跟前来。——村主任干的就是这类琐事。如果村里真的碰上什么大事,他这村主任还的确处理不了,也解决不了,他就得去找大树爷,原封不动摊给他。容易的事,大树爷拿主意,他去跑跑腿动动嘴;不好办的,他说完就了啦,全凭大树爷出头露面,他远远站着当看客。
今天,村主任得到洋大婶准备捐款办学的消息实属意外,接着便引起他的高度重视。
他大早上一骨碌起身,抹把脸就急匆匆往志恒家跑。村里来了外宾,一定得照顾周到,这是他村主任的职责,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他见志恒妈倚门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便问:“大嫂起恁早,客人还睡哩吧?”
志恒妈指指远处的石板路,叹了口气:“唉,俺爹那脾气,一辈子死硬到底。刚才把人家洋大婶也冲撞了!俺听了几句,也是干着急!”
村主任赶紧问:“到底为啥事?人家是远客,天大的火气也得忍耐两天哪!俺叔又碰住哪根筋了?”
志恒妈提着小心说:“人家洋大婶可怜咱村的学生娃,坐船过河的去上学,又吃苦又受累。人家为咱发了一宿愁,想好了捐钱替咱村建所学校。天不明把我喊起来,让陪她去找俺爹,我就把她领到石板路口。谁知道洋大婶刚把捐钱办学的事说出口,俺爹劈头盖脸就火了!说那话呀,老难听……”
“咋啦?俺叔准是挺起肚子充弥勒佛,把到手的烧饼又退回去了呗!俺叔呀,啥都好。就是一辈子硬性,不服软!”
村主任小声嘟囔着,有些惋惜地愤然。问:“大嫂,客人哪儿去了?俺得劝两句,甭让气着了!那不合礼数。”
志恒妈摇摇头:“俺早把饭做好了,不见人影。志恒找去了,也不见回来……”
村主任劝道:“大嫂甭急,俺去找。咱们古水坡进村容易出村难,客人走不远!”
村主任边说话,边匆匆朝渡口方向走去。
林志恒找到村主任时,他正在码头上和大树爷激烈地争论着。一向唯唯诺诺的村主任张发动,此刻表现得异常坚决和激烈。
大树爷蹲在岸头一块石头上,吧嗒着旱烟袋,神态一如既往地冷漠。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而后一股接一股吐出浓浓的烟雾,说出的话足足能把村主任呛死!
他说:“张发动,你当过兵,没打过仗总跑过操站过岗吧?没想到你这村主任当得恁窝囊!咱村早就制定过规则,一是建所学校,二是造座大桥。十年前俺就拿出三万元钱,成立了个基金,为这两件大事筹款。去年底家旺组织外出打工人员又筹了十万元,今年兴许筹更多,咱就能把学校建起来。你这个张发动呀,咋就不懂得自己挣的钱用来底气足腰杆壮哩?向别人讨来的饭再香也是乞丐!你尿泡尿照照,你说那话脸红不红?臊不臊?”
村主任张发动不屈不挠,凑在面前,扳着指头据理力争:“叔,咱爷俩今儿论理不论辈分,俺心里咋想就咋说,您老担待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俺生在古水坡,从来没想离开过,只想把它建设好。咱村前有大河后有大山,交通不便条件艰苦,俺不嫌弃它。俺承认能力差,当这个村主任不称职,对群众服务不好,对集体没有贡献。学校建不起来,对不起下一代,耽误了娃们就是耽误咱村的千秋大业,就是拖国家的后腿!再拖下去就是犯罪!我没有修大桥的志向和能力,您老人家和县长吵过架、论过理,县里都没有帮咱架桥的经济力量,我更不敢吹大话。我的理想就是在我当村主任期间把咱村的学校建起来,让古水坡的娃们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听课长学问。俺这个村主任窝囊也好,能耐也罢,总算没白干一场!”
张发动满面绯红,越说越激动,额头都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子,一口气说出一大段从未吐露过的心里话。
大树爷静静听着,似有感触地问:“完了?”
“没完!”张发动稍稍喘了口气,“我接着说。叔,您老骨头硬了一辈子,万事不求人,一口豪气争到底,您是好汉俺佩服!可是,时代在前进,万物有变化。国家搞改革开放,在深圳开了个窗口,干啥哩?咱们不是穷嘛,招商引资,借船出海,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或者咱搭台请别人唱戏,呼啦啦,高楼大厦起来了!轰隆隆,现代化转眼来到面前了!您老没去过深圳,咱村恁多人在深圳参加建设,年底把一沓沓票子扛回来,您总看见了吧?”
“说完了?”大树爷眯缝着眼又问。
“没完!还有哩!”村主任张发动继续慷慨激昂,“叔,我佩服您自力更生建设家园的精神和志气。我认真算过一笔账,咱村如果建一所小学,往少处说也得投入二百五十万,如果把初中班也加上,有三百万投资也就差不多了。但是,按照您那个基金累计的方法,没有社会支援,全靠村民捐献,再有十年的积累,学校也建不起来。到那会儿,我也老了,村主任也交班了,只能遗恨终生了!”
“完了吧?”大树爷又一次催问。
“没完!还有……”村主任终于说出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段话,“为了对得起后代,对得起古水坡,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建议,以开放的眼光看问题,以灵活的手段办事情,以改革的胸怀办教育!如果有人……因为只是听说,不敢肯定。如果有人愿意捐款,帮助咱们建学校,古水坡的态度应该是热烈欢迎,大力支持,热情接受,深深感谢……”
“完了吧?”大树爷有点按捺不住了。
“完了。我的想法基本上说完了。”村主任张发动咂咂嘴巴,紧张地看着大树爷。
大树爷却没有反驳他的意思,只是讥讽地冷冷一笑:“好家伙,真像个村主任!说了一大篇,到底还是闻到腥味,找俺钓鱼来了!”
张发动突然之间塌了架,刚才的雄辩姿态一扫而空,端起的架势不复存在。顷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勾肩缩背,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油滑而平庸。
他堆上满脸媚笑,凑到大树爷面前,套着近乎:“叔,您老犯啥晕哩?如果洋大婶真是愿意捐钱帮咱建学校,那是送到面前的洋钱,不要白不要!咱村缺钱,您老人家肋条上没穿金元宝,您老何苦打肿脸充胖子哩?”
大树爷吧嗒着旱烟袋,反问:“哦,那你把俺当成什么人了?叫俺趁火打劫呀?”
“叔,您老咋能这样说话哩?”村主任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怂恿,“捐款助学这种事全凭自觉自愿,咱一没动员,二没强迫,人家是心甘情愿做好事做善事。按说,咱总得有点热情表示才对,总不能让人家热脸碰个冷屁股,凉了心哪!”
大树爷吐出一口浓浓烟雾,哼了下鼻子,“嗯,那你把人家洋大婶当成啥样人了?”
村主任猛然意识到说了粗话,赶忙纠正:“错了错了,平常糙话说惯了,打嘴!俺打嘴!”
他用巴掌拍了两下腮帮子,声高气壮地说:“洋大婶捐款帮咱建学校,她就是雷锋,活雷锋!不,她是白求恩!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咱不仅要感谢她,还得登报表扬她!”
大树爷猛然站起身,看着村主任的眼睛说:“发动,听了你刚才那番话,俺今儿对你另眼相看了。不管你能力有多大,你能把古水坡揣到心里,把老少爷们儿放在心口上,你就是个好村主任,俺就服你!”
村主任张发动顿时感到受宠若惊,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两只手掌叠合一处嚓嚓搓出一串响,面孔红得好像涂了胭脂,结结巴巴地说:“叔,村里的事,大主意都是由您拿。我的任务只是学学嘴、跑跑腿。今儿多说了几句,也是一时心急,担心丢失机会……”
大树爷锁紧眉头,沉思着说:“发动呀,俺不是保守,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更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俺是心里犯嘀咕,摸不准定盘星哪!你想想,一个外国人,大老远跑到咱乡村里来,炕头都没暖热哩,就把咱家底看透了。看出咱穷,张开嘴就朝咱捐钱。咱们哩,伸开手就接,咱脸皮就恁厚呀?还有点自尊心没有啦?人家平白无故给咱捐钱,咱就理直气壮收下来,凭啥呀?就是丢开脸面不说,这中间有个疙瘩俺总是解不开,所以,咱不能正大光明接受这份情意。”
村主任知道大树爷爱面子,不愿在老外面前认穷露怯,更不愿低头弓腰接受老外的捐款。自己把话说出去了,现在又下不了这道坡。于是便又讨好说:“叔,其实您想多了。依我猜,洋大婶大老远跑来找您,就是报恩来了!您想想,您从枪林弹雨中救她一命,救命之恩重于山大于天!她给您钱财,您肯定不要。她就捐钱帮村里建学助教,这就叫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叔呀,您老甭犯犹豫了,干脆来个顺水推舟!中不中呀?”
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大树爷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额头上青筋鼓暴,深深的眼窝里盛满怒火,闪出灼人的烈焰,低沉地吼道:“这话也是你敢说的?战场上炮火连天你死我活,那是两国交兵,关乎国家兴亡民族大义,岂有个人情分儿女情长?几十年前的事了,是是非非早已灰飞烟灭。俺老头子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倒替我掂出来当本钱,去给人家搞交换,厚着脸皮领受别人报恩,理直气壮接受捐款!俺林大树从来没有这想头,也办不出这种事,丢不起这种人!你们想借俺这张老脸去收钱,那是妄想!”
大树爷把话说绝了,也把路封死了。
事情重新陷入僵局,村主任张发动又急出满头冷汗,待在一旁进退两难。
林志恒提着一个陶瓷饭罐,匆匆来到渡口上。
他掀开扣在上面的饭碗,把热腾腾的红薯块玉米粥倒到碗里,双手捧到大树爷面前,催促:“爷,趁热吃!干了一大早活,准当饿了吧?”
大树爷看见志恒,脸上顿时晴了天。接过饭碗,用嘴巴贴着碗沿哧溜喝了一圈,乐呵呵说:“好香!你妈熬的玉米子特别香甜。小火慢熬,用到心了也下到功夫了。”
志恒笑着:“还有烙馍老咸菜,您就多吃点。”
大树爷只顾喝粥:“多喝碗粥,馍就不吃了。”
他问:“你那洋奶奶,还在生气吧?”
“她呀,跟您一样,捧着粥不喘气喝了一大碗。连声夸着说太香甜了,歇一阵还要喝半碗!”
志恒连说带比画,把大树爷逗乐了:“洋婆子也爱喝稀粥,真是没想到!她是洋饭吃腻了,跑到咱乡村吃稀罕来了吧?”
志恒顺着他的兴趣,拣他爱听的说:“洋奶奶是有心人,吃了地皮炒鸡蛋,建议咱搞大棚养殖,形成规模化经营,把农产品转化成商品,把自然经济变成商品经济,村民的生活就能富裕起来!”
大树爷惊叹道:“她啥时候说的?这个洋婆子还懂恁多门道哇!”
志恒告诉他:“爷爷,您抽空跟洋奶奶聊聊,她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您就知道她当过护士,却不知道人家是个农场主,经营着上千亩土地,从种地到管理,样样精通!”
大树爷高傲的脑门低垂下来,嚼了一口红薯,略显尴尬地说:“志恒,俺是拿她当贵客待哩,没说啥冒犯的话吧?俺要是鲁班门前耍斧头,可要惹出大笑话了!”
志恒有意沉默一阵,才嘟着嘴说:“爷呀,您有时候,咋说哩?叫作缺乏表达情绪的方法。本来可以拐个弯的,您就会直来直去,把人伤害了,您自己反而没感觉。”
大树爷认真听着,突然敲着碗沿说:“嘿,你娃有话甭拐弯,俺听不懂!听你意思,俺是把洋婆子得罪了?”
“可不是!人家热腾腾给您提建议,爷爷兜头一盆凉水,把心都给人家浇凉了!”
志恒偏偏不明说,逼着大树爷自己说出来。
“唉,俺知道话说猛了,她接受不了。”大树爷果然招认了,“不过你想想,见面没两天,就朝俺送钱,俺个大老爷们儿脸皮再厚,也不能像个见钱眼开的老财迷吧?再说了,她是个老外,用她的钱犯不犯忌,俺心里没底呀!志恒,你在外面见识广,这事到底靠不靠谱?”
志恒说:“现如今从上到下都在抓教育,培养人才是重中之重。全国各地依靠民间力量和社会资助办起的希望小学数不胜数。洋奶奶愿意捐资帮咱办学,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也是古水坡造福后代的千秋大业。村里应该高度重视,积极回应洋奶奶的诚意和义举,认真迅速地办好这件大事!”
大树爷呼噜噜把一碗粥喝下肚去,抹了把嘴巴解嘲地说:“嘿,这么说,是俺提着裤腰带过河,小心过度了!既然是桩好事,那就赶紧落实,争口气把咱自己的学校建起来!”
村主任站在旁边没有插话机会,这时满脸愁云退尽了,嘴巴裂开了:“妥了!有了老叔这句话,俺就是把腿肚子跑到前边,也不嫌累不叫苦!”
他说着要回家吃饭,又被大树爷喊住了。
老头子一脸严肃:“俺再交代两句话。一是,老外捐款建学校,跟俺一点牵连没有。款是捐给村里的,是公事,钱要管好用好,不能出分毫差错,要有账可查。二是,村里建学校是公事,要组个班子,分工协作,落实到人。洋大婶得参与监督,有人家建议说话的份儿!”
“对对对!您老的指示合情合理。完了吧?”
村主任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准备拔腿离去。
“没完!还有……”大树爷沉吟着,没有松口。
“叔接着说,俺听着哩!”村主任把脚又站稳了。
“等俺接罢学生娃,还得一起议议。”
大树爷踱着步,思虑着:“还得打电话跟家旺通通气,听听他有啥想法……”
“对对对!家旺是村支书,俺亲自向他汇报!”
村主任说得很认真,也很郑重。
大树爷瞄了他一眼,不轻不重说:“发动,你记住,村主任不是个官儿。在乡亲们面前,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村主任又是个官儿,村里大事小事都要放在心上,不能光会喊喇叭,还要办实事。”
村主任端端正正站直了,啪一声行了个军礼:“报告首长,转业干部张发动保证坚持真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大树爷听出他话里有话,点着鼻子笑骂:“你呀,真是个铁算盘,谁的钱都敢要哇!”
那天傍晚,落日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浓浓点上嫣红的胭脂,夕阳的余晖便把大半个天空染出绚丽的华彩,倒映在河面上,好一派波光潋滟的风光。
金娜站在码头上,沐浴在晚霞里,金色的霞光洒在身上,把她涂抹成一株多彩的花树。
她遥望着满载学生娃的渡船在水面上划行,由远及近,渐渐来到面前。
她注视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艄公傲然挺立在船头,那劳作的身躯由剪影渐渐变得清晰。
她亲眼看见大树爷扎稳长篙泊稳了渡船,接着一边叮咛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们扶上栈桥,走上码头。她忍不住激动地喊了一声:How hard you work(你工作真辛苦)!
大树爷不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憨憨地朝她笑笑。
学生娃们大叫着:“爷爷,金奶奶向您问好哩!”
大树爷笑着说:“娃娃们替爷爷带个好吧!”
学生娃们呼啦一下子拥上去:“奶奶好!奶奶好!”七嘴八舌喊成一片,鸟雀炸窝般把金娜围成一团。
金娜搂搂这个抱抱那个,纵有十张嘴也回答不过来,她只有“OK,OK”说个不停,心里盛满了幸福,毫不掩饰地流露在丰满的面颊上。
大树爷走过来,蓦然有几分尴尬几分难为情,那张高傲的面孔泛出几分羞涩几分愧意。他的目光也有些闪躲,不敢正视金娜的眼睛。
金娜并不在意他的躲闪,依旧落落大方地对学生娃们说:“孩子们,爷爷划了一天船,很辛苦,很累,咱们搀扶爷爷回家吧!”
她说着,主动伸出手,搀住大树爷一只胳膊。
大树爷感到不自然,却又甩不掉,只好跟着往前走。多亏身边簇拥着一群欢乐的孩子,才没显得过分别扭。
金娜格外轻松、兴奋,难以抑制内心的得意,说:“林,志恒告诉我,你接受了、我的建议,同意建学校了!老木头疙瘩被、劈开了,太让我、高兴了!如果,我一定、参加开会,还有好多、建议告诉你,你、这个固执的老酋长!”
大树爷能听出来,这个见多识广的洋女人在和他开玩笑,他不知如何应付,只能自知理亏地嘿嘿笑着,坦诚地说:“洋妹子,俺是个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说话办事一根筋,让你见笑了。你的心意,我代表村委会领受了,也代表全体村民向你表示敬意!俺正式给你表个态,古水坡建学校这件事,就算决定了。洋妹子你得当监工,我呢,负责组织人力和具体施工,就算充个顾问的名头吧!咱们说干就干,趁着天暖和不上冻,年前就能把基础打出来!”
金娜听懂一半猜懂一半,兴奋得脸都红通通的,尖声喊起来:“好!好!我同意,我完全同意、老酋长的决定!”
旋即,她又对着学生娃们大声宣布:“亲爱的孩子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件重大的决定,今天早上、我说过、村里准备建起自己的学校,现在我郑重、告诉你们,刚才你们大树爷做、出决定,咱们村的学校马上、就要开工了!”
“噢!噢!咱村学校要开工了!”
“噢——!大树爷太伟大了!”
学生们一下子欢呼起来,七手八脚伸出胳膊挤上去,差点要把大树爷抬起来。炸耳的欢呼在晚霞辉映的山野里回荡,把村里人惊动了,纷纷站在房坡上朝这里张望……
大树爷经不住学生娃们折腾,虎起脸来大声吆喝:“放手,快放手!俺这身老骨头快让你们揉碎喽!要谢你们谢洋奶奶,是洋奶奶帮你们建学校哩……”
金娜赶忙挤到人圈外面,抖着肩膀看笑话,得意地拍着手掌:“老酋长,固执的老酋长!这次你蛮横、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