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朝阳像个慵懒而又娇弱的少妇。天光亮了很久，才缓缓启开沉重的眼帘，探出苍白的面孔，把惨淡的目光吝啬地投射到大地上。
大树爷早早起了身，按时跑到渡口上，把学生娃们送过河去，而后匆匆跑回村里来。
金娜由村主任和志恒陪着，已经在石板路口上等候着了。他们约好了，今天要在村子周边最合适的地方选定建校的地址。
昨晚的村委会开得短平快，会议地点在村委会的三间石头屋里。村主任早早用口大铁锅当火盆，烧红了满满的玉米棒芯子，石屋里暖烘烘的。参加者有大树爷、村主任张发动、金娜，还有妇女代表梁素梅、木匠林墨斗（他是村委会委员），林志恒列席当记录兼任翻译。
大树爷自然是会议主持人，他话不多，简短明了：“这位洋大婶金奶奶捐款，帮咱村建学校的事议论一天了，不再重复。刚才发动也打电话给家旺做了汇报，他高度赞扬，积极支持，要求咱们加快速度，早建成早开学。他交代说，代表全村乡亲，感谢金大婶。另外，村里出份文书，说明来由，学校建成后刻碑记载，让金大婶的功德流芳千古！”
志恒把这番话认真做了翻译。
村主任站起身恭恭敬敬朝金娜躹躬致谢。
大树爷带头鼓掌：“这是咱古水坡的大喜事，呱唧呱唧吧！”
金娜连连晃手，一张脸像从染缸里捞出的红布：“不，不！不用谢，不用谢我！究竟需要多少钱，我还没拿出来呢，先别谢……”
村主任赶紧说：“金大婶，俺都躹罢躬道过谢了，有话就该实话实说了。俺咨询过教育局，建所中等规模的小学校，基础建设投资一般在二百万左右，如果加上初中班，再配备桌椅板凳、教学用具，大约三百万勉强打住。村支书电话里说了，请您量力而行，能出多少出多少，不足部分由村里想法解决。”
金娜听懂了村主任的全部意思，语气坚定地说：“我已经决定了，并且向志恒请教了中国的教育法，建一所符合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学校。意识要超前，一点不凑合。校舍现代化，设备现代化，教具现代化。三天内，我会拨来一百万美金，如果不够，我负责到底。”
短暂的沉寂，村主任怯怯地推了志恒一下，悄声问：“一百万美金是多少……”
志恒大声说：“按目前的汇率，一百万美金相当于七百多万人民币吧。”
村主任长长唏嘘了一声，起劲拍起巴掌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太多了……”
大树爷猛地站起身，把旱烟袋往腰间一插，说道：“中啦，讨论到此结束。明儿一早选定校址，说干就干，咱们也来个短平快！”
志恒清楚爷爷的意思，担心村主任舌头长废话多，不定会惹出啥笑话，赶紧刹车散会。
金娜却目睹了大树爷办事果断、考虑周密，以及一言九鼎和雷厉风行的作风。更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她不仅在这片向往了半个世纪的土地上找到了心目中的偶像，而且能够在这里献上一份心意，留下一点印痕，借此将自己的气息，以及大半生累积的情愫统统泼洒出来，倾注到与林大树共同从事的事业中去。一旦筹建的学校在这片山村的土地上耸立起来，那么金娜·索梅尔就和这块土地牢牢地融合在一起了。那样，她飘荡了大半生的灵魂才算找到了归宿，折腾了她几十年的积郁方能得以化解，那个牢牢将她的灵与肉封死了几十年的茧也会破裂，飞出一只美丽的彩蝶来，在这片东方神奇的土地上自由地翩翩飞舞……
古水坡方圆不过几里，村后的山峦不通路，可供选择的地段就在村庄周边。
古水坡的地形就像一把老式罗圈椅，中间一座高坡，如同椅子靠背，坐北朝南向阳坡，山村就坐落在坡岗上，背风朝阳；东西两翼坡岗舒缓，土头厚，植被丰富，种有庄稼和果林。
大树爷带领大家村前村后转了一遭，最后停留在东山坡上。日头恰好从云层中钻出来，山坡被晒得暖洋洋的，附近石缝里一丛迎春花开得正浓，金灿灿的花团锦簇，散发出阵阵香气。
金娜禁不住说道：“这里地势平坦，山路弯弯，高处有山泉叮咚，四周有果园环绕，好美的地方！中国的古老书院讲究幽境洞天，孔夫子曾经在杏林课徒，我们的学校近听高山流水，远闻大河奔腾，更胜古人一筹！”
大树爷猜不透她的心思，便问志恒：“她的话咋变得文绉绉的，啥意思？相中没相中呀？”
志恒解释说：“爷爷，以后您甭说金奶奶的笑话了，她都能听懂！她这番话高雅不俗，对咱们老祖宗都深有研究哩！她夸这片地方有山有水视野开阔，是建学校的好地方！”
大树爷猛吸口旱烟，得意地笑了起来：“志恒，你翻译给她听，咱古水坡本来就是块风水宝地。你瞅瞅这地势，看上去就是把太师椅，中间是椅子靠背，两边是扶手；也有人说得更玄乎，说是把龙椅，能出一位皇帝两个丞相，起码也得出来八个状元十六个进士！俺早就知道了，不敢说透，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志恒笑起来，对金娜说：“金奶奶，爷爷的话您听懂了吗？他竟然相信风水先生的胡话，真可笑！照这说法，古水坡早成圣地了！”
金娜却认真地说：“NO，NO！我相信，这里是块宝地，虽然不再有皇帝和贵族，这里有英雄，还会走出一个又一个科学家、艺术家、将军和元帅！还有各种各样了不起的人！”
大树爷这回完全听懂了她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洋妹子，这一次咱们俩总算想到一块去了！建学校的地址咱就定在这里了！”
金娜兴奋得双目放光，美滋滋地说：“老酋长，我和你意见完全相同！中国话怎么说？我们合穿一条裤子……还是尿到一个壶里——我们就在这里建学校了！”
大树爷绷着嘴，不好意思笑出声。
村主任憋不住，咧开大嘴笑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金娜诧异地耸耸肩：“我……难道说错什么了吗？”
志恒笑着解释：“金奶奶，那是男人之间比喻看法相同，关系密切，有戏谑的意思。女人之间也有类似的表达，比如你俩穿到一个针眼里了，或者你们真是拱进一个被窝的人，都含有善意的玩笑！”
金娜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哎哟哟，中国语言太丰富了，不小心就、吃亏上当，自讨没趣了！”
当天吃罢午饭，那片选定的山坡上就插上了一面红旗！
大树爷带着村主任张发动、木匠林墨斗上了东山坡。用皮尺丈量了四边方位和尺寸，确定出盖房建楼的大致范围，包括校园大约需要的面积，并且撒上白色的石灰线，画出了明显的标记。
大树爷亲自做完这一系列的如同开天辟地的动作，拍拍双手沾满的石灰末，用铁板钉钉的口吻说：“妥了！这就是咱的规划。大盘子定下了，里边的物件咋配，楼房咋盖，咱就听您洋大婶的摆布了！人家见过世面，准当鼓捣个洋式样出来，赛过咱的石头屋。”
林墨斗笑笑说：“拙匠人，巧主家。匠人再巧也巧不过主家，主家的想法总比匠人高一筹！”
村主任满脸堆笑地讨好说：“当年刘伯温修建北京城，也只画了一张八臂哪吒图，宫殿咋修，城门楼咋建，还不都是工匠的事？咱村虽比不上北京城，可是建座新学校也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老叔撒上一圈石灰印，不亚于刘伯温画八臂哪吒图，将来也要流芳百世哩！”
大树爷瞅他一眼，说：“发动就会拍马屁！不过，后半句拍对了。办学育人，造福后代，是咱古水坡千年不遇的大事，只能办好，不能办砸！你是村主任，要扎扎实实把工程抓起来。”
村主任立刻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叔，按照您的指示，我先平整山石坑洼，立马联系一辆推土机，三五天完成任务。紧接着开挖地基，联系材料，趁着冬闲人手好找，原材料价格松动，把该备的材料提前谈下来。还有……”
大树爷挥挥胳膊打断他的话：“年前还有二十多天，能把平整场地、开挖地基这两件基础活干好就不简单了。发动，我再叮嘱一句，钱虽说是人家捐的，咱也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处处都要节省。买材料更得货比三家，选那些物美价廉的，特殊用途的多请教洋大婶，千万不能不懂装懂。”
林墨斗插话说：“俺瞅着洋大婶不简单，盛了一肚子墨水，说话办事样样都内行！”
村主任一脸诚恳地说：“那咱就跟着内行学呗！为咱村子孙后代造福哩，还怕身上掉几斤肉？”
金娜自从来到古水坡，就为一件事魂不守舍，心乱如麻。小山村不通网络，她带来的电脑没法用，她的手机打不通。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司提芬说，她有些急事要通知美国有关部门帮她办理。首先要办的，就是通知基金会把需要的款项立即拨到她的银行卡上。
古水坡只有一部可以和县境内通话的普通电话，连长途都拨不通，只有通过县城邮电局转接，想打国际长途就更加困难。
金娜如坐针毡，她只好求助林志恒，语气又恳切又坚决：“你必须帮我解决这个困难。不能用网络，不能听电话，我就成了哑巴和聋子！还有，我如同困在石头屋里的猴子，什么事也办不了！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志恒，我已经承担了古水坡的责任和义务，需要立即投入工作，展开行动，不能守在温暖的石头屋里品尝山村美味，然后听人聊天，任凭山村里的人欣赏我这个洋老太婆，头发是黄的，眼珠是蓝的，那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又是什么？”
林志恒对她的心情十分理解。
古水坡交通不便，一条河把山村与外界分割开来，因为是个自然村，人口不多。留在村里的老人妇孺基本上不打电话，更不用手机。学生们在河对岸乡镇学校走读，回家也用不上电脑。所以山村不通网络，不仅打不了手机，而且看不了电视，村民家里的电视机几乎等于摆设（很少有人愿意自己掏钱架设天线）。
这件事，大树爷让村主任找过有关部门，县里推给乡里，乡里又踢回县里。后来知道了其中缘由：古水坡用户太少，架基站和铺设光缆费用过高。因为这笔开支，县乡两级部门间相互扯皮，所以只有点头答应的，没有落实行动的。为这事，大树爷在电话里对乡长发了几次脾气，事情从未得到解决。
可是此时此刻，金娜必须要用网络，必须要打电话！
志恒不想因为这些再让爷爷烦心上火，同时他也知道这件事不是立马可以解决的。于是他想出主意，对金娜说：“金奶奶，我撑船陪您过河，然后再陪您一起进县城。咱们先解燃眉之急，好吗？”
金娜愁眉顿开，笑出满脸红润来，竖起大拇指夸奖：“林志恒，你真棒！在别人那里，远水不解近渴，你懂得借船过河！你和你爷爷一样精明，又比他民主！”
金娜按照志恒的安排，过了河坐上进城的公交车，接着走进平原县电信局的营业厅。由志恒负责交涉，帮金娜的手机办理了开通手续；然后又把村里的那部电话重新升级，开通了国内国际的通话业务；他把能够办的事宜都办得妥妥当当，暂时解决了金娜与外界的通信问题。
林志恒知道金娜急于和美国的亲友通话，那种渴望交流的情绪溢于言表。他便求助营业员找了安静的房间，为她提供通话的方便。
金娜的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她要求志恒陪在身边，说她想说的话对志恒没有秘密。而且有问题随时向他请教，志恒不便推托，只好在旁边陪着。
金娜的通话是用英语讲的，她首先是交代她的工作人员，往她指定的地点汇款，用途是捐助建设一座山村学校。具体地址是：中国河南省平原县古水坡村委会。——这些文字她请志恒帮忙用钢笔工工整整写下来，然后拍了图片发给对方。这项工作她做得非常认真，和对方反复核对了三次，确认无误才算结束。
接下来的电话是打给孙女的，她几乎控制不住情绪，大河涨水般一泻千里，恨不得把她所经历的一切统统倾吐出来。
她对着手机，声音尖厉而又洪亮，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
“Hello（喂）！亲爱的司提芬，我多么想听到你的声音啊！可爱的小宝贝，在这可怕的二十几个小时里，我几乎都要急疯了！你知道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给你讲话吗？你猜不到的，告诉你吧，平原县！对，就是我崇拜的偶像一班长林大树的家乡！当然，我当然找到他了！已经在他的家里吃过丰盛的山村宴席，躺在温暖的山村暖炕上度过了美好的夜晚！我已经陶醉了，甚至现在还朦朦胧胧如在梦中……不要抱怨，我的小宝贝！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让你第一时间与我分享重逢时的喜悦和幸福。但是，非常遗憾，那个神秘的小山村竟然不通网络！你知道，我多么想在那个神圣的时刻爬到山村最高的山坡上对你呼唤吗？你能想象那一刻我是多么癫狂吗？你能想象为了打这个电话，我要坐船过河还要坐上巴士来到他们的县城吗？为了这个电话，你能想象我还需要请人帮忙才能做到吗？小宝贝，我现在告诉你，这位帮我的热心人就是林大树的孙子，和你一样可爱的大哥哥，他叫林志恒，他就守在我身边！可爱的司提芬，我想请他和你讲几句话，可能在最近的日子里，林志恒会成为我的翻译和秘书，你们将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他是位优秀的大学生，身上流淌着他爷爷的英雄基因，我暂时把时间让给他吧！”
金娜把手机递过来，志恒非常礼貌地听着对方传过来的激动而又悦耳的声音，礼貌地说道：“你好！可爱的司提芬小姐，我们虽然还没有见面，金奶奶已经向我介绍了你的许多情况，我们已经是相距万里却又心灵相通的朋友了。请你放心，奶奶在我们身边，就像在你身边一样快乐和幸福。虽然我们山村开通网络有些困难，请相信很快能得到解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代表爷爷和全体村民邀请你，在你方便的时候，欢迎你到我们山村和家里做客！”
司提芬的声音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兴奋而又快乐地欢叫着，她用流利的汉语大喊大叫，传出的音量足以让金娜和志恒同时听到：“志恒哥哥！听到你的声音我都跳起来了！你那么亲切地称呼金娜·索梅尔奶奶，我太高兴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喊你哥哥了！我只对亲爱的哥哥说一句话，奶奶为了寻找他仰慕的中国志愿军英雄林大树，已经耗去了大半生。林大树在奶奶心中如上帝般神圣，却比上帝还要真实；奶奶对林大树的精神追随坚韧而又执着，奶奶到中国如朝圣般虔诚。所以，我拜托哥哥，协助奶奶实现她的夙愿，了却她追求一生的中国情愫。亲爱的哥哥，拜托了！咱们中国再见！”
手机又被急迫的金娜接了过去，音调依然是兴奋而又微微颤抖着：“亲爱的司提芬，我感受到你此时此刻和我一样，被这片土地的诚恳和热情打动了！好的，太好了，我的天使，我等待你能早点和我相会。是的，我太幸运了，咱们曾经有许许多多应对困难的方案，可是一个也没有用上，开放的中国没有想象中的落后和闭塞。我在这个省城下飞机时，遇到那么多的外企老板、外国游客，还有留学生，这里的人早就不把老外当猴子看了！”
金娜对着手机咯咯笑了一阵，又接着说下去：“啊，我的宝贝，我的谈话跑题了。是的，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总之，我这次旅行太顺利了，几乎没有大费周折，县里的外事机构就和林大树联系上了，县长还亲自派人把他接到宾馆和我见面。可想而知，我和他谁也不认识谁了。我变成老祖母了，他当然就成了圣诞老人了！真的难以想象，如果我手中没有那个珍贵的证物，林大树绝对不会承认认识我的，也不会承认在烽火战场上那场短暂情缘的！尽管我们相认了，可以猜想其中必定隐藏有某种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们在朝鲜发生的这段故事，显然被他隐瞒了。县里的人不知道他曾经是战斗英雄，村里人甚至不知道他当过兵，立过战功！差点忘了，还有那个女护士李秀娟，他们不仅是同乡，后来还是夫妻，她为林大树生了一大群孩子。遗憾的是我没能见到她，她在几年前去了天国……”
金娜的音调低沉下来，匆匆取出纸巾擦拭着眼角和鼻子，又接着说下去：“哦，我有很重的挫败感和失落感。林大树现在是个撑船的老船夫，没有一点功臣的模样，就像乡村老头子一样平凡无奇。但是，在他的小山村里，他依旧像匹烈马难以驾驭，依旧像头骆驼，雄伟而又伟岸。他在村里一言九鼎，就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酋长！你放心，他不会生气的，我就喜欢喊他老酋长！他对我很友好，表面上他像块冰冷的石头，心里却有团火，偶尔冒出来能把人灼伤！小精灵，我还没有触摸到他的脉搏，还不了解因为我的缘故在他身上发生了多少痛苦的故事。我不能那么急迫地打探几十年前发生的一切，担心那样会引发他的回忆和悲伤。他已经努力地深埋了那些不愉快的历史，或者如他抽旱烟那样随着烟雾化为灰烬……你知道我把那段历史看得很重，当作生命的支柱，灵魂的依托。既然我已经找到了心中的英雄，就如同走进圣殿，站到了圣像身边，为灵魂找到了皈依。——更何况，我的英雄不仅鲜活地存在着，而且生命力蓬勃旺盛，如同圣诞老人那样驾着驯鹿和雪橇把吉祥、祝福送到山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前。我的小宝贝，此时此刻我能来到他的面前，或许是圣母玛丽亚的恩典吧！亲爱的司提芬，去教堂的时候替我祈祷吧！”
金娜说到这里突然哽咽起来，手捧电话沉默了一瞬，听到电话里传来司提芬的呼喊声，她才吸吸鼻子平复着情绪，重又诉说起来：“亲爱的司提芬，请原谅，我太激动了，所以控制不住自己……你放心，志恒就在身边，他和你一样通情达理，不会讥笑我失态的。和你一样，他也喊我奶奶，很会体贴我。我们正在共同帮助小山村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我为山村捐建了一座学校，你肯定会支持我这个决定的。因为这是林大树的一桩心愿，我要帮他完成，助他一臂之力。当然，他开始是不肯接受的，他倔强的性格如同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西西弗斯。后来在林志恒的劝说下，他终于同意了，并且选好了校址，立即付诸行动了！
“亲爱的司提芬，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猜对了！我的小精灵，只有共同的行动才能产生共同的动力，只有共同的目标才能产生共鸣。这是你提醒我的，现在我这样做了。我的心正在和这块土地渐渐贴近，我的行动正在向老酋长的目标慢慢靠拢。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一起驾着驯鹿雪橇去叩响祝福之门的！亲爱的司提芬，暂时打住吧，尽管我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志恒提醒我，赶不上巴士，我们今天就回不去山村了……哈哈哈，你感到很有趣，那就抓紧到中国来吧，这里有很多神奇的故事等着你发掘呢……”
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金娜恨不得把来到中国的所有经历和感受全部摊开，和远在美国的孙女一起分享。那种兴奋和激动的模样，时而像得到糖果的孩子那么天真，时而像赛马场上中了大奖的票友那么狂热。
林志恒以极大的耐心听她讲话，间或听出了这位美国老太太寻找林大树的缘由，知道了爷爷曾经当过志愿军，抗美援朝到过朝鲜，是个战斗英雄，并且和金娜有过一段令她终生难忘的生死纠葛……年轻的大学生心头滚过一阵复杂而又苦涩的热潮，对爷爷的敬重骤然升华，熟悉的爷爷竟然变得神秘而又陌生起来。军人和船夫，曾经的英雄和今天的普通百姓……六十年的岁月漫长而又陌生，六十年的变迁潜伏着多少难言的灾难和痛苦，想来都深埋在爷爷那具魁梧苍老的躯体里，埋藏在爷爷宽厚博大的胸腔里，封锁在爷爷枯索厚实的嘴唇里，甚至如同雪水融入山岩，早已化为爷爷的血脉和结实的肉体了。
志恒想，这位美国来的老太太看来是位财大气粗的农场主。她和爷爷有过一段纠葛却并不真正了解爷爷。她来中国寻找的并不是阿里巴巴埋藏宝贝的山洞，而是如同后人探访伯利恒，寻觅耶稣的出生地那样，怀有一种莫名的虔诚，似乎还有一种神话般的憧憬。于是，他对这位老太太多了几分有别于礼仪方面的尊重和热情。老太太不是为了好奇来到古水坡的，她是为了寻找一份失落的真情。
志恒和金娜搭上公交车匆匆赶到渡口，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河面上泛着淡淡波光，对岸的景物渐渐抹上一层暗色。
大树爷威严地站在渡口上，抽着旱烟袋，吐出来的烟雾在他身上缠绕着，如同山间紫岚飘浮，遮住那张满是怒气的面孔，时隐时现。
林志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再晚一刻就耽误放学的孩子过河了。他赶忙跑上去，想给大树爷解释。刚喊了“爷爷”，话还没有说出口，金娜就急匆匆跑上去，迫不及待地尖声快语说起来：“林！我和孙女联系上了，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我说了很多话，心里的郁闷全被、大风刮跑了！林，我、应该感谢志恒，今天全靠志恒帮忙，他太能干了！”
大树爷从腰间解下个水葫芦递过去，一句话也没说，脸色依旧很难看。
金娜掀开葫芦盖，咕咚咕咚地把葫芦里的温开水一口气喝个干净，抹抹嘴巴说：“太棒了，老酋长！我真的渴急了，如果有玉米粥，我保证、能喝、两大碗！”
大树爷猛地对志恒吼了一句：“城里没有卖水的？你看看，把人渴成这样。”
志恒怯生生说：“爷爷，进城光顾办事了，根本……顾不上，也没想到……”
大树爷冷森森地说：“你没想到的多了！你带着个外宾又是过河又是进城的，为啥连个招呼也不打？万一出个纰漏，你担得起吗？”
林志恒头都不敢抬起来，嗫嚅着说不出话。
金娜这才注意到大树爷神情不对，打抱不平地说：“老酋长，你错怪志恒，你太粗暴太独裁了！我、不是外宾，我是古水坡、的老太婆！志恒是我孙子，陪着奶奶进城、打电话，有什么错？一点不错！我很安全，没有问题，一丝不挂……不，是没少一根头发、回来了！你不该生气，更不该发火。你应该问我们干、什么去了，事情的结果、如何。”
大树爷终于苦笑地咂了咂嘴，叹了口气：“唉，你这个洋婆子呀，竟敢在我的地盘上瞎指挥！你没想想，整整一后晌找不见你们俩的影子，村里翻了天！村主任又把电话打到县里去了，恐怕也在找你哩！”
金娜咯咯笑起来：“你这叫、敲锣打喷嚏，小题、大作！”
大树爷被她逗笑了：“嘿，这话你也会说？你快成精了！”转而郑重起来，“我声明一句，从现在起，只要你离开古水坡，必须向我报告！”
金娜恶作剧地反唇相讥：“报告老酋长，我保证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你是领导，要注意态度，不可以随便、发脾气。错怪了别人，需要作、检讨哟！”
大树爷被金娜逗得哭笑不得，正无法下台时，放学的孩子们唱着笑着成群结队跑过来，围着他们一会儿爷爷一会儿奶奶地叫个不停。大树爷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顿时晴了天，乐呵呵地伸出手，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小脑袋；然后逐个点名，数清楚一个不少时，让他们排好队，一个跟一个走过栈桥，稳稳当当走到船舱里。他依旧吆喝一声：“娃们坐好喽！咱们回家喽——！”接着便是那一连串的动作，撑篙点水，调整船头，弯腰弓腿，猛然用力，渡船离岸……
林志恒走过去，从大树爷手中接过长篙，热腾腾说了一句：“爷爷，我来撑船吧！你跟俺金奶奶说说话，她有好消息告诉你！”
大树爷爽快地松开手，深深的眼窝里喷发出充满爱意和温情的目光，低声交代：“天色晚了，甭撑太快，多靠深水区走。船上一船娃，都是咱村的宝贝疙瘩，丁点儿差错不能出！”
志恒点头应和着：“爷，俺学撑船是您老人家手把手教的，今儿您再点拨点拨俺嘛！”
大树爷的手在孙子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爱抚地说：“刚才训了你两句，甭在意。俺村前村后找不见人，急得喉咙眼都起火了！还是那句话，人家是外宾……”
志恒愧疚地说：“爷，俺知道了，再急也得给您打个招呼。往后，我一定注意！”
大树爷满意地嗯了一声，蹲在船头上，自言自语：“今儿这事，其实怪俺哪！志恒你给俺说道说道，啥叫网络？到底……是个啥物件？”
志恒一边撑船一边讲解：“爷呀，网络是个名词，有多种含义，说多了很深奥，您听不懂也不需要懂。打个比方吧，它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蜘蛛网，看不见摸不着。通过它可以接收信息，传播信息，通过它能把点呀、线呀、平面的、立体的各种各样的信息联系到一起，然后实现资源共享。比如通过它可以看电视，可以听广播，可以打电话，可以干很多很多事情。社会越进步，网络和咱的生产生活关系越紧密。网络不仅是时代进步的标志，还是咱们提高科学技术和文明水平，必须具备的工具和手段哩！”
大树爷听懂了，压低嗓门说：“照你这么说，咱村不通网络，不光是看不了电视，打不了电话，还影响娃们长知识开眼界咧！那娃们的学习成绩不就要比人家低一头了？”
志恒点头说：“爷呀，这件事您得交代村主任尽快落实下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地下埋根光缆，地上架个转播台。我知道好像有个文件，中央要求村村通电视通广播，只要电视通了，网络也就随之通了。这件事一定要抓紧，不然咱的学校建好了，网络跟不上，学生用不上电脑，教学也没法实现电子化，影响可就大了！”
大树爷沉吟着，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决然地说：“志恒哪，你爷今天才知道自己落后了！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先俺以为咱村架不来线不就是看不上电视呗，看不上就不看，这一听可不是小事！哪想到通不上网就跟不上现代化了，这还了得！这事俺亲自出马，打官司也得把网给咱通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