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上,村主任和志恒等候在那里。
看见小轿车开过来,村主任殷勤地迎上去,帮着拉开车门,把大树爷搀下车来,嘴里还在絮叨:“叔,王秘书打来电话,说您要陪客人回村,俺和志恒早早就候下了,咱上船吧?”
大树爷甩开他的手,指指车门:“你不用扶我。你和志恒去搀你……金……金客人上船吧,甭让她摔着喽!”
王秘书帮着拉开车门,金娜已经伸出一只脚,踩到了松软的沙土地上。
村主任挤上前,猛然看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不由得愣在那里,手脚无措,嘴巴也哑了。
志恒赶紧迎过去,用英语问候,伸出手去,落落大方地把金娜搀下车来。
金娜望着志恒青春的脸庞,兴奋地炫耀起来:“林!我找到帮手了,能听懂你骂人了!”
大树爷怔了怔,会过意来,拍着志恒的肩膀还击:“这是我孙子!他听我的,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金娜扯扯志恒,问:“他在说什么?”
志恒笑着说:“爷爷说,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大树爷挥挥手和王秘书告别,然后大步走上船头,从村主任手中夺过长篙说:“还是让我来吧!”他把长篙猛然往水里一扎,腰一弯,双腿一弓,渡船便缓缓移动,荡起水花缓缓前行。
大树爷挺立船头,乘风破浪,撑篙击水,顿时精神焕发。他白发银须,红光满面,好似破阵的将军,怡然自得,威风八面。
金娜坐在船舱里,望着碧波万顷的河面,兴奋不已。望着撑船的大树爷身手矫健的神态,不由愕然惊叹起来:“林,这就是……你的工作?”
志恒替他说道:“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爷爷每天都要撑船迎送上学的孩子和进城赶集的乡亲。几十年了,没有叫过苦喊过累!”
金娜眼里迸出心疼的泪花,大声喊着:“一班长,你,不觉得累吗?”
大树爷弯腰朝她笑笑,坦然地说:“俺是庄稼人哪,干起活来就精神百倍,越干越有劲!要往炕头一躺啊,这身老骨头就要零散了。俺闲不住也不能闲,古水坡三十八个孩子要上学,俺还得坚持干下去哪!”
金娜好一阵才弄明白他的意思,随口建议说:“林,那、就应该、建一座桥,你,就可以休息了!”
这句话戳到大树爷的心口上。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心想,还用你说?俺又不是傻子!要有力量俺早修了!这洋婆子多嘴多舌的有点烦人……便把头昂起来往远处看,没有理她。
幸亏林志恒守在旁边,解释道:“您说得对,在村里建个学校,在河上架座桥。爷爷揣着这两个梦想,吃不香睡不宁啊!”
“哦,梦想!”金娜由兴奋变得冷静,望着浩渺的大河波涛,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从梦想到现实,还有漫长的距离……”
船到对岸,大家离船走上石板路。
大树爷在前边带路,领着金娜走过一片林子,爬上一道坡。那坡缓缓的,背风朝阳,后面靠着村落,前边朝着大河,远远望见闪着波光的水面。坡地由一道道梯田组成,垒了石头地堰,培了黄土,植了松柏。
远远看去,地堰组成的梯田叠成宝塔。最上面的那道地堰高些,也显得宽敞和平坦。那中间巍然立有一座坟冢,三尺高的黄土,用石头砌出一丈多高的墓碑,长满茂密的荒草。坟冢被柏树枝浓浓遮盖起来,蓊蓊郁郁,凝重而静谧。
大树爷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用手拨拉几下坟前落叶,柔声细气对着坟冢念叨着:“秀娟哪,你睁开眼瞅瞅,今儿谁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朝鲜战场上,救下的那个美军护士?就是阵地上救机枪手马小宝的那个,想起来了吧?人家没忘咱们,漂洋过海看你来了!对了,就是那个金娜!你听着,她想跟你说说话哩……”
这一刻,大树爷现出少有的温柔,面对坟冢如同面对衰弱的老妻,慢言细语,柔情似水地解释一回、叮咛一番,这才缓缓站起来,看着金娜说:“洋妹子,你们聊吧,慢慢说。她耳背,是个病秧子,身子骨弱啊……”
金娜已经发现了松柏掩映的墓碑,青灰色的石面上镌刻着庄严的字迹——
爱妻李秀娟之墓 愚夫林大树敬立
金娜从脖颈上摘掉纱巾,轻轻拂去墓碑上面的落尘,擦拭浮出的苔痕,禁不住热泪横流。
她深深躹了躬,哽咽着说:“李、秀娟,我亲爱的姐姐,你还记得、我吧?我是金娜!是你和班长、帮我、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让我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六十多年了,你们、都在我心里……我永远怀念你,愿你的灵魂安息……”
午后的冬日阳光浓浓泼洒在背风的山坡上,让人感到难得的暖意。
坡上荒草茂密,被山风刮干了,偃伏在地上,宛若软软的地毯。
金娜似乎眷恋这片坟茔,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和神秘。她竟然跌坐在松软的荒草上,对大树爷恳求着:“林,我的印象里,你和秀娟姐姐,是亲密的战友,她很勇敢,也很泼辣。你是班长,打仗勇猛,也很凶……你们、怎么成为夫妻的?林,讲讲你们的故事,我想听!”
大树爷听着志恒在一旁翻译,面色阴郁,沉默不言。他圪蹴在坟冢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轻轻晃着头,喟叹着推托道:“唉,你都瞅见了。秀娟走了,俺也土埋脖子了。那些陈芝麻烂豆,说它作甚?”
金娜赖在草坡上,苦苦央求。又挪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满脸真诚地说:“林,从朝鲜分别的几十年,我从医学院的大学生,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每天都在做梦。从地球那边,寻觅着地球这边,只是在做梦,真想不到还能找到你!今天,我梦想成真了,恨不得高兴地跳起来!可是,我心中的英雄,是个英勇威武的年轻战士。我找到的,是位满头白发的圣诞老人!啊……太神奇了!我想知道你们的故事,无论苦难……还是喜悦。我也会告诉你、我的一切,才能把生命融合在一起。”
面对金娜的执着和追问,大树爷不忍推托。
面对秀娟的坟冢,他有了倾诉的欲望。
他伸出胳膊,粗糙的手指在脑门上嚓嚓挠了几下,苍老的思绪又缓缓飞到久远的时光……
那是黄河滩上最隆重的乡村庙会。
起会的地方在黄河大堤上,地名叫老龙岗。
那年月,黄河“三年一决口,五年一漫滩,十年河东又河西”。大堤年年加固,年年不在老地方。所以说,老龙岗只是个大概位置。
每逢农历三月三、四月八、九月九这类黄道吉日,那段黄河大堤上便要起庙会。附近的各路商贩提前两三天就在大堤上占好位置,或扯起棚子,或圈起围栏,或挂起幌子,或盘起锅灶,最起码也要撒上白石灰,留个记号。
庙会,就是围着神庙做生意,聚起人场凑热闹。老龙岗曾经有座规模很大的河神庙,据说乾隆爷还来上过香,题诗勒石,举行过祭奠河神大礼。因为河水肆虐,河神庙早已不见踪迹,连庙台也灰飞烟灭了。
老百姓起会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一块。
通常会期三天,搭个戏台,请个戏班子唱上三天三夜,制造氛围,招徕大众。
附近村庄的老幼妇孺,趁机到庙会上见见面、聚聚首,或是串串亲戚,走动一番,完成底层小民百姓的社交活动。庙会就是借场子办事的场合,也是借台子唱戏的舞台。
热热闹闹的商业活动自然是庙会的外在表象。参会的商户多不多,摊贩的货物全不全,赶会的人气旺不旺,是衡量庙会盛况的标准。
那年的老龙岗庙会盛况空前。
人多、货全、热情高。刚刚当上新中国主人的种田人急于往自家的田地里泼洒心血和汗水,建设自家的家园,打造自己的小日子。趁着大好春光,那些当家汉子、家庭主妇纷纷去赶大会,买农具的,置犁耙的,添牲口的,逮猪娃的……结着伴儿凑着堆儿,挤来大堤上“赶会”。
人流如潮,喧嚣鼎沸,河堤上下,盛况空前。
各类摊贩,占地设点,堆满货物,嘶声叫卖。
卖钢针的小贩,脖颈上顶个幌子,唱着曲在人丛里游走,使出绝活勾引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追着撵着看他变戏法。但见他左手举块木板,右手捏一撮亮晶晶的钢针,猛然一抖,钢针“唰唰唰”飞出去,竟然在木板上直直站立一排,那功夫好神奇!等到聚住人了,他便扯开喉咙开唱:
小二姐急兴兴盼着打三更儿,
悄悄把后门留了道缝儿,
翘起耳朵听动静儿。
心口眼儿一个劲打扑腾儿!
哥哥你脚步放轻点儿,
俺爹睡觉他睁只眼儿……
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手,
拉起来赶紧屋里走。
忍不住勾俺脖子亲一口,
…………
他唱的是酸歌浪词,逗引得女人们叽叽嘎嘎笑得前仰后合。
李秀娟和几个小伙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说说笑笑,或是抖开干粮兜,分吃干粮枣花馍。那情状,如同飞出笼的小鸟那般亢奋。
人群里有个卖瓦盆的,面前堆放着一摞摞瓦盆,大的小的都有,成套成套码在那里。卖盆的冒着满头油汗,嘶声吆喝着招徕生意——
大盆小盆的溜溜圆,
深盆浅盆也不扁。
大盆盛米又盛面,
扣上盖子缝儿严,
蚂蚁再小也难钻!
小盆盛水能洗脸,
夜里尿尿也轻便。
买二送一把便宜占……
人潮如水,挤过来拥过去,站不稳就要摔跟头。一个人摔倒,就会随着摔倒一大拨。
李秀娟和伙伴们拉着手,在人群里穿梭。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脚没站稳,打个趔趄,身子倒在卖盆的摊位上。伙伴拉她不住,两人一齐摔倒。只听“嘭嘭嚓嚓”一阵响,一摞瓦盆撞翻了,呼啦啦坍塌在地,烂成一堆碎瓦片。
卖盆的顿时哑了腔,收起吆喝,瞪起血红的眼珠子,满头油汗地跳着脚,横身拦住姑娘们。他伸手拽住李秀娟的衣襟,吼着嗓门嘶叫:“你这妮子好野性呀,眼珠长到屁股上了!咱无冤无仇的,你砸俺生意算哪桩?今儿你不能走,打盆说盆,砸碗说碗,咱当着众人当面数,砸俺几个你赔几个!你赔钱走人咱两清,不赔钱俺可不拉倒!扣住你让家里人来领!”
李秀娟和伙伴们被吓哭了。乡村姑娘没见过世面,闯了恁大祸,惹出天大麻烦,还得掏钱赔偿,她们哪里拿得出呀!万一事情闹大了,传到村里去,闹得鸡飞狗跳,那可丢死人了!
李秀娟哭丧着脸对卖盆的求告着:“大叔,俺也是被人撞翻的,哪能故意砸您盆呀?烂了恁多盆,俺实在赔不起……俺是来赶会的,身上没带钱,俺就带了干粮,都赔你中不中……”
她说着,把手中的干粮兜递到卖盆的面前。
卖盆的面孔发紫变成了猪肝,推开干粮袋,拍着屁股跳着脚,喷着满嘴唾沫星子骂:“呸!你那几个黑窝头值几个钱?俺不是三岁小孩好日哄哩!黄毛丫头想赖账,没恁容易!要是不赔钱,俺今儿就扣住你当媳妇儿!”
秀娟见卖盆的急红眼想耍泼,真的吓怕了。她们不敢跑也跑不掉,几个闺女挤在角落里,无计可施地哀哀哭泣着。
林大树刚刚买了猪崽,肩上横根扁担,把箩筐斜挑着在人堆里闲逛。猪崽在筐里叽哇乱叫,他心里美滋滋的。
他走到卖盆的摊位前,看到几个乡村闺女闯了祸,又被卖盆的拦在那里骂骂咧咧地纠缠不休,引起一群看客的议论和奚落。他停下脚步听了一阵,便挤上前去要打抱不平。他说:“卖盆的,你有话好好说,甭夹枪带棒的把小闺女们吓住了!打盆说盆嘛,你烂了多少盆,值几个钱,朝我说吧!”
卖盆的斜眼瞧瞧他,反唇相讥:“说话轻巧,吃根灯草。俺指望卖盆养家糊口,砸了饭碗你能不急呀?管闲事哩走开,说正事哩你站着听!”
林大树往前一步说:“有账算账,听着哩!”
卖盆的扳着指头:“这位大兄弟你瞅着,她一共砸烂俺三十六个盆,大盆一个八分钱,小盆一个六分钱,还碰烂七八个。这账好算,共计两元五角六分!”
林大树一字一板说:“俺是过路的,说句公道话。按理讲,她们是被人撞了,摔倒了砸住你的盆,实属无意。你是卖盆的,没守好摊,也有责任。中间劈开,损失各摊一半。你说中,俺赔钱!俺也是刚逮了猪娃,还剩一元二角钱。不中,俺走了,闺女们俺也带走,你回头上门理论去!”
卖盆的嘟囔着犯犹豫,汗水满脸横流……
周围看热闹的起哄:“中啦!甭再争了,伤了和气不值当!这位兄弟也是仗义疏财,扔钱消灾。过了这个村,只怕没这店了!”
卖盆的有苦难言,半晌才点头同意,连声说她们走了狗屎运!
林大树掏出钱扔给卖盆的,转头对李秀娟说:“事情了啦,你们还不赶紧走哇!”
几个闺女怯怯地缩起身子,好似办了亏心事,不敢大胆迈脚步。
林大树在后边护着,保镖一般把这群闯了祸的乡下闺女送过那一截是非路段。
李秀娟惊魂方定,对这个身材魁梧、热心助人的青年充满了感激。走到分手的岔路口时,她有点难为情地问:“大哥,你是哪村的?俺得去找你还钱哩!”
林大树挪挪肩上的扁担,哈哈一笑:“妹子,甭问了。山不转水转,咱们都是这一带的乡亲,说不准哪天又见面了!说还俺钱,多外气呀!”
李秀娟却固执地说:“不中!你帮俺救了急,解了围,俺不能白占你便宜。俺说啥也得找你还钱!”
林大树笑着说:“俺不说假话,你找不到我。我明天就报名参军,去朝鲜了!”
李秀娟执拗地说:“那也得还!俺追到朝鲜去还你钱!”
就这样,两个农村青年相识了,非常单纯地相识了。并且做出单纯而又热烈的决定,相约在第二天太阳爬上东山的时候,在黄河大堤上会合,一起进城去,报名参加志愿军。
第二天,太阳爬上东山头,两个年轻人如约在黄河大堤上见面了。
他们一起走进县城兵役局,排着长长的队伍,报名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在报名现场,就有体检的医生。
农村青年体格强壮,中午排队吃饭时,他们见面了。两个人同时说出一句话:“我身体全合格!”
第三天,他们就换上了军装,背上了军背包,胸前戴上大红花,坐到了出发的军车上。
满街的彩旗、标语、欢腾的人群,把小小县城装点成沸腾的海洋……
震耳的锣鼓,火红的秧歌队,组成祖国母亲温暖慈祥的怀抱,为英雄的儿女送行。那支威武嘹亮的军歌高入云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车轮滚滚,送兵的车辆在腰鼓队簇拥下滚滚行进。
口号声声,年轻的新兵林大树和李秀娟挤在战友们中间,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致意……
就这样,坐了几天的火车,林大树和李秀娟到了朝鲜前线,林大树被分到战斗部队,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李秀娟被分到卫生队,成为一名卫生员。两人都在同一个团,所以常常见面。
新兵到了驻地,纷纷往家里写信报平安。林大树是个孤儿,跟着哥哥嫂嫂过生活,自然得写封家信说几句思念的话。可他识字不多,碰到拦路虎,便想起请教李秀娟,就跑到卫生队求她帮忙,帮他写家书。
李秀娟接过他写的信,帮着改了几个错别字和几句不通顺的话,便夸奖林大树做人做事讲情分,是个爷们儿。
林大树问李秀娟给家里写没写信,她猛然把头偏一边,用头发遮住脸,悄悄抹了把泪,敷衍说写过了。林大树疑惑着再三催问,李秀娟才告诉他,她家好大一家子,上有爷爷奶奶和爹娘,下有两个哥哥一个兄弟,弟兄都是赤条条的光棍汉。大哥二哥早已成年,却没有娶进一门亲。爷爷做主把她许给五里沟一个木匠,木匠有个妹妹,答应嫁进她家当大嫂。——一句话说清,爷爷拿李秀娟和木匠做了一笔交易:换亲!李秀娟给木匠当媳妇,木匠妹妹给李家大哥当老婆,一个换一个,一家毁亲,两家相互爽约。
李秀娟压根儿不同意这门亲事,碍于爷爷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虽不愿拿自己的女儿身,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交易,却又不肯一口拒绝让全家人伤心。恰好林大树提供了报名参军的信息,为李秀娟离家出走,提供了绝妙的机会。
直到此刻,林大树才知道李秀娟从那天在黄河堤上约会,而后二人一起进城报名参军,现在来到朝鲜战场,她都是背着家里人,自作主张,离家出走的!
大树爷浓浓吐了一口烟雾,轻轻揉了一阵眼窝,喃喃地说:“李秀娟从一个乡村大闺女,跟着我到朝鲜,成为一名志愿军卫生员;冒着枪林弹雨抬担架抢救伤员,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到后来又和我一起退伍回家当农民,俺俩就成了两口子,过成了一家人。她为俺老林家生了五男二女一群娃,吃了老多苦,受了老多罪,背了老多委屈啊!眼瞅着娃们长大了,苦尽甜来该享福了,八年前一场大病没救过来,她撇下一大家人,硬着心肠走了,到另一个世界……”
大树爷说到伤心处,声音哽咽了。他不愿让泪水流出来,便不再说话,沉默地抽着烟袋。
金娜听得认真、入神,这些年她自修过中文,能读中文书籍,能听懂中文会话,只是用中文表达稍稍困难。此刻有志恒守在一旁翻译,她对中国乡村这些陈年旧事听得真真切切。
她对大树爷叙述的往事心驰神往,被大树爷和李秀娟的爱情故事感动。
她望着李秀娟的墓碑,嗟叹良久,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说:“林,李秀娟是个好人,好战士、好妻子、好母亲。你、不要悲伤,你放心,在天国,上帝、会照顾她的。”
大树爷叹息地说:“唉,她要是活着,看到你该有多高兴呀!”
金娜盯着他突然问:“林,秀娟、走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女人?”
大树爷茫然,转而大笑:“俺都土埋脖子了,还找什么女人。”
金娜认真地看着他:“你受了、那么多苦,更应该懂得、享受生活!”
大树爷正视着金娜:“对你说,俺不愁吃不愁喝的,够享受了!”
金娜似乎不解,眼睛闪出异样的光,愕然问:“林,李秀娟、之外,你心里、没想过别的女人?”
大树爷猛然站起身,径自朝前走了几步,愤愤然自言自语:哼,这美国老婆子咋恁骚情咧!老了老了搽脂抹粉的充嫩,说起话还恁酸……看来俺可不能多留她,几十年前的那点情分,早让大风刮跑了!她要在村里待久了,不定惹出啥风流事来哩……
金娜没想到大树爷突然变脸,却能意识到他的心理变化,完全不理会地快步走上去,讥讽他:“林,我想起、中国圣人说过,你是老、封、建!对,是榆木、疙瘩!”
大树爷好生诧异地停住脚步:“哟,这你也会说呀!”接着冷冷一笑,“洋妹子你记住,我是林大树,是个中国人!你那套花花肠子,在俺这里使不上!”
金娜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林、大、树!我穿着衣服,你哪里、看到花花肠子了?”
村主任一直忠诚老实地守在路边上,一步没敢离开。
看见他们走过来,村主任赶忙迎上去请示:“叔,咱村没客房,咋安排客人等您吩咐哩!娃们快放学了,还是我撑船去接吧?你们……老朋友了,好生叙叙话……”
村主任不敢正视大树爷,更不敢端详洋女人。总觉得有些尴尬和唐突,不便从中献殷勤,便想打个擦边球,趁机溜掉。
大树爷却摆摆手说:“接娃是俺的事,不用你替。接待客人是公事,村主任得出面。忘了介绍你是村主任了,甭争理。赶紧把客人领到志恒家,先喘口气再吃饭,不用我交代了!”
他说完,也不打招呼,蹽开大步朝渡口走去。
金娜倍感困惑,甚至有几分落寞,低声问志恒:“他,你爷爷,为什么突然、生硬起来?”
志恒也有点莫名其妙,只能笑着解释:“爷爷是村里长辈,一手托百家。就像一棵大树,为老老少少遮风挡雨,谁家的事他都管。他心里揣着全村人的饥寒冷暖,就是没有他自己!”
金娜对这番话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他……心里没有自己?”
走进古水坡,如同走进一个石头世界。
村落依山而建,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盖着一幢幢石头楼石头屋。天长日久,石屋染上岁月风霜,呈现出古朴、厚重的沧桑美。
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用大大小小的石块铺就,坡度适宜地缓缓盘上山坡,把家家户户的石头院子连接起来,平坦而光滑。
村头有棵枝丫遒劲、树冠繁茂的老槐树。树干粗壮,树心长空了,裂开口子,却依旧有旺盛的生命力。
那条石板路在老槐树下围成一个“环岛”,而后蜿蜒而去,辐射全村。老槐树是古水坡的中心,也是古水坡的神经中枢。
大树爷住的石头院就在老槐树旁边。左边的场院是村委会,石头屋里架有一部电话,是村里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后边那座石头院就是志恒家。
村主任张罗着,颠着双腿跑到前边去报信。
志恒帮金娜提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往前走。
金娜边走边问,一双眼睛不够使,看见什么都稀罕,竟然说这地方我来过!小时候住在外婆家,村子建在山坡上,和这里一模一样!
走进志恒家的石头门楼,挨着石板路,迎面五间石头屋,屋门敞开着。倚门站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满脸挂笑,羞涩地打着招呼。
志恒两边介绍着,往屋里让:“妈,这位是从美国来的客人,来瞧俺爷的!请进,这就是我家,我妈!”
金娜赶忙上前握手,礼貌地打招呼,眼睛一刻不闲地四处张望。
院子里三间厢房两间灶屋,整洁而宽敞。晚风摇曳着几株夹竹桃,悄悄摩挲着肥肥的叶片。一群鸡悠闲地在栏里打盹,偶尔有公鸡咕咕的示爱声。小院静谧而安逸。
正房中间是待客的场所,摆着桌椅板凳、茶壶茶碗。靠墙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蒙着一块花织布,显出主人的珍惜和节俭。
正间特地架了火盆,烧着木炭,升腾起浓浓暖意。石头屋冬暖夏凉,火盆是村主任张罗的。
志恒妈腿脚不好,木木站着,一口一个“坐吧,请坐吧!坐下说话”。
志恒一边沏茶一边介绍:“我妈有腿疾,行动不便,请您多担待!俺家人少,我在外读书,家里没收拾,有点简陋。”
金娜环视一遭,满意地说:“你们家很有特点,石板地,石板屋,石板墙,石头窗,石板床,院子里还有石板桌子、石头凳子,天哪,太神奇了!”
志恒说:“您和爷爷是朋友,我妈该喊您大娘或婶婶,我就喊您奶奶吧!”
金娜兴奋地说:“好呀!在美国我孙女喊我奶奶,在中国也有人喊我奶奶,太美妙了!”
晚饭是中国式的堆山积玉,非常热闹。
村主任喊来几个手脚麻利、心眼活络的大嫂来帮忙下厨。他挨家挨户去转悠,把村民家里的稀罕物尽可能收罗过来。无非是些山货、山果、土特产,也包括那些殷实户,放着舍不得受用的广东红肠、德州扒鸡、四川腊肉……统统拿过来。他明说:大树爷招待六十多年前失散的美国朋友,不是私事,是外事活动。大家有力出力,有心尽心。东西不白用,回头村委会加倍补偿!
面对热气腾腾的农家宴会,金娜满口的惊叹,满脸的兴奋,满腔的感动。她手中不太灵便地拿着筷子嚷嚷:“一班长,你这中国大餐,太丰盛了!怎么吃?怎么下手?你教我,别让我……出丑!”
大树爷满脸笑容,宽厚地说:“俺这叫乡村土饭!听我说啊,这叫蘑菇炖鸡,这叫地皮炒鸡蛋,这叫白菜炖粉条,这叫萝卜炖豆腐……反正都是地里种的,自家养的,泥土味!比不上中午县城招待所,大鱼大肉的。”
金娜贪婪地用手在桌上划拉一圈:“中午?我没吃、几口,早饿了!这里的菜,我都要、尝尝!”
她谢绝别人夹菜,笨拙地向每个菜盘菜碗里伸出筷子,尝尝这个说句“香”,品品那个说句“真香”,吃到最后,她把一盘“地皮炒鸡蛋”扫荡得干干净净,还喝了一碗红薯块玉米子粥。
村主任和几个做饭的女人陪在旁边,眼瞅着客人的喜好,时而兴奋和激动,时而惋惜和失望。村主任便劝:“金大婶,好吃啥您多吃点!这盘,还有这盘,都是中国名吃,比如四川腊肉,俺这里做不出这种味道……”
金娜礼貌地摆摆手:“谢谢村主任!真的、吃饱了。”她指着那只光盘,“这个、叫什么?味道、太美了!我吃光了!”
大树爷仰面大笑:“洋妹子,是俺土呀还是你土哇?那叫地皮炒鸡蛋,再土不过了!”
金娜问:“地皮?什么、叫地皮?”
“哎哟哟!那有啥稀罕的?到了下雨季节,山坡草地上就黑压压长出一层,捡回来晒干备在那里。吃的时候温水泡开,洗干净就能下锅。”
志恒妈呵呵笑着说,只怨自己没有把客待好。她让志恒去抓了一把干地皮过来:“不就是这东西嘛,草根树叶生出来的,没啥稀罕!”
金娜拿在手中,端详着:“哦,野蘑菇!我在田里见过,不知道能吃。”
大树爷笑着说:“那叫地曲莲,土名草蘑菇。咱不当东西。老外说香,往后顿顿让她吃!”
志恒插话说:“爷,地皮菜可是稀罕物,学名叫地耳菜。营养丰富,不仅可以食用,还能入药哩!目前限于野生,没见有人工栽培,是一种亟待开发的稀有资源。”
金娜找到了知音,异常兴奋:“怎么样?我的感觉灵敏,发现了珍稀植物!”
村主任站在人圈外面喟叹:“有学问的人就是厉害,草蘑菇也能说成灵芝草!”
大树爷听见了,说:“发动,你好好听着,如今学问就是钱。城里人吃的都是大棚菜,羡慕咱乡下人吃的绿色食品哩!咱就动动心思,瞅瞅有啥发展门路。”
村主任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想,老叔啊,村里的事够您操心了,还嫌不累呀……一边他又忙着端来装满红枣、核桃、柿饼和花生的笸箩,乐呵呵地吆喝起来:“金大婶您消消食儿,尝尝俺的土特产。都是树上结的,土里长的,纯正的古水坡山货!您品品,能不能运到美国超市换美元?”
乡村的欢迎晚饭就像马拉松,边吃边说,说一阵再吃,吃一阵再接着说,没头没尾地延续着。
若不是村主任提醒,大树爷一早还得到渡口撑船送娃们上学,大家都还在围着洋大婶问长问短、说东道西,话头扯成纺线,一根线抽不到头呢!
金娜坚持住厢房。三间厢房空着,恰好有铺大炕。村主任又扛来羊毛毡子铺上,说防潮保暖。志恒妈让抱来两床崭新的被褥,铺起来暄腾腾暖和和的。
金娜很满意,再三劝说,大家才散去。
天色已过夜半,她却毫无睡意,从见到大树爷到现在的时光,总有点梦幻的感觉。这是一段确凿的现实,她却总感到有些虚幻和不真实。几十年来,她无数次沉入过这种梦境,有过许多次相似的见面和聚会。然而,当她醒来,美妙的梦境便碎了,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半缕也捉不住。
那么今天呢?她知道不是梦,又怕是梦,如果真又是梦,那就让梦长久些,一直梦下去。
就这么激动着兴奋着踌躇着疑虑着,她轻轻拉开房门,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踱步。发现有石梯可以爬上屋顶,她轻声举步,拾级而上。
山村屋顶竟然是个宽敞的平台,可以望见村路,可以望见村景,还可以眺望远处的大河。
夜阑星稀,残月如钩。
远处的景物朦胧迷离,山乡静悄悄的睡得陶醉而香甜。她的思绪却随着梦幻飞向遥远、遥远的地方——
找到了!我找到他了!
感谢上帝,让我实现了梦想,我见到了当年把我从火线上背回坑道的林大树!他不再是一个传说,一个虚幻的想象,现在我就站在他家的平台上!
我现在是亢奋的又是惶惑的,甚至还有点紧张。当我拼命追逐那个梦幻时,是那样执着和任性。可是,现在梦幻变成现实,却感到和梦幻中的人有诸多隔膜。面对当年的英雄林大树时,除却那段坑道里的短暂记忆,我无法走进他的精神世界,也无法理解他的言谈举止。他是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林大树是我牵挂半生的英雄,也是我崇拜的偶像。我真诚不渝的寻找,无时无刻的思念,百折不悔的祈祷,不会因为这陌生而尴尬的相见就草草收场了吧?也不会因为这生涩而艰难的重逢而匆忙结束了吧?
如果是这样,我感到痛心和悲伤。
林大树是我的灵魂支柱,寻找林大树是我的人生目标。
我和他在朝鲜战场上相遇,是上帝的安排。
他成为我的灵魂偶像,是上帝冥冥的点拨。
其实,林大树并不了解我和我的生活。我们是在战场上相识的。我和他原本是敌人,或者分属两个阵营。但是,出于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人格,我做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也冒着风险救了我的生命,并由此给了我一生做人的尊严。因为我不是战俘,没有受到人格上的侮辱;由于中国方面的优待,回到美国我还受到礼遇和尊重。我感谢上帝的仁慈,更感激这个中国军人的伟大和宽容。他并不想得到什么,所以不愿留下姓名。如果当初没有抠下他的番号,或许这辈子再也无缘和他相见。因为我,因为把我背回坑道,他显然受到惩罚,受到责难,使他的人生遭遇了不幸,灾难性的不幸!然而,直到今天他依旧守口如瓶。或许我毁了他的生活,毁了他的荣誉,直到今天他并不怨我,依旧那么宽容和厚道。虽说他不信奉上帝,我仍然要替他祈祷,保佑这个平凡而伟大的英雄!
我并不是那场战争的狂热支持者。当时,我是医学院的在读学生,对书本之外的东西漠不关心。
我生长在加州一块平原上,那里有广阔的田园,平静的河流,浓烈慷慨的阳光。父亲是个农场主,勤劳能干,能开动各种机械耕地播种、喷水施肥、收割庄稼。他又是技师,机械坏了能自己修理。我过了几年平静的乡村生活,就到城里和弟弟妹妹一起读书上学。我学的是医护,想帮人们减少病痛,使人们健康地生活。
战争来了,父亲必须服兵役,当兵上前线。但父亲得了肺病,不停地咳嗽吐血。
我是长女,有责任向征兵官说明情况并出具证明。他们相信我的话,却不肯放弃父亲这个名额,一定要从我的家族中找出人来凑数。
我出于对父亲的袒护,挺身而出。只要不再找家庭的麻烦,我愿意到前线服务。因为我的学业符合战争需要,我顺利成为一名战地救护员,跟随联合国军到朝鲜战场。
战争是可怕的,也是残酷的。
我到了前线,虽然不是去杀人,却整天和死亡、血腥打交道。我不知道为谁打仗,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仗。
那些制造战争的人并不知道死亡的惨烈,他们都是冷血动物。杀戮是他们走向成功的阶梯,也是他们满足欲望的游戏。
这个道理是林大树教给我的。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他一边率领战友们用生命去攻击敌人,却又用爱心和良知去救助我这个战场上的敌人。他用鲜血和委屈挽救我的生命,顶着压力和凶险纠正上级的偏见和谬误,帮我争取了生存和尊严。我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真理,在别人的土地上发动战争,是一种罪恶!
从中国回到美国,我没有参与社会工作。一边帮助父亲料理农场,一边办起一个诊所,免费给农场工人以及乡村的穷人们治病,帮助他们减少苦痛,借以驱散战争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抚平炮火在我心灵留下的创伤。
我常常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眼前宽广的田园和地垄,阳光下游走在草滩上的牛群和羊群,我都视而不见。人守在庄园里,心灵却已脱离了躯壳,疯狂地嘶声喊叫着,仿佛冒着硝烟奔跑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到处堆满尸体,遍地都是血迹……我无路可走,站在死人堆里疾呼:“别打了——!别打了——!”直到精疲力竭,摔倒在地板上……
我被送进医院,是那种管理严苛、在某些范围限制行动自由的精神病医院。住了很久,住了好几年。孤独地守在一间病室里,百无聊赖。
我没有感觉自己不正常,治疗与不治疗没有太多区别。反而对镇静药颇感兴趣,服了药可以忘记烦恼、忘记过去,好使自己平静。
忽然有一天,弟弟来接我出院。他告诉我爸爸死了,农场不能荒废,需要我回去经营。
我反问,我不是病人吗?哪里懂得管理。
他说,父亲遗嘱里写着,农场留给我。他们都住在城里,无暇顾及。农场工人欢迎我,我只要守着就行。
弟弟的孙女司提芬非常乖巧可爱。她说:“大姑奶奶,我放假的时候去陪你,农场很好玩的!”
司提芬从五岁来到我身边。我视她为生命依托,把她当作心肝宝贝,我和她如影相随。
她从懂事起,就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我到过朝鲜,洞察了我的心灵深处埋藏着难以排解的负疚,埋藏着对一个中国军人深深的感激,以及挥之不去的思念……
司提芬渐渐懂得人生,理解情感了。她成了我调解情绪的开心果,给了我数不尽的愉悦和快乐。
我常常在手中攥着那块发黄的布头在阳台上徘徊,望着天边的浮云发呆,茫然失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又无法控制自己。
我还会不时展开那块布头,细细凝视上面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中,国,人,民,志,愿,军。读过正面再读背面:林,大,树,平,原,县,古,水,坡……
读完,我便会把布头卷起,紧紧攥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
如果没人干预,我会从早到晚重复这个动作,翻来覆去,不厌其烦。
请不要误会也不要曲解我的执着和虔诚。医生曾经误诊我是为情所惑,因情发痴,导致心智失常,精神错乱。——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是对疾病认知的浅薄,也是对我情感的亵渎,甚至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不错,我心中甚至灵魂中都高耸着对一个男人的情结。他不似上帝那么虚幻,也不似普通情人那么低俗。那是个高尚纯洁的男人,勇敢无畏的军人,足以让人顶礼膜拜仰望一生的英雄!
我的这个心结被理解人生的司提芬接受了,并且深深同情我了。她不仅受我的感染接受了林大树,并且努力学习中文,选修中国文化,对那些东方圣贤的研究、崇拜与对上帝的虔诚比毫不逊色。——司提芬和我成了知己。不仅仅有血缘上的联系,重要的是灵魂上的相通。
司提芬常常在我发呆的时候悄悄出现,她挽住我的胳膊安慰我:亲爱的奶奶,您又在思念那个遥远国度的英雄了!我仔细观察,认真研究,得出的结论完全符合您的表现。一个人沉迷于某种现象某个事物得不出合理解释时,会有种种不同于常人的表现状态,或狂躁,或变态,或失常,或失控。所以人类常把那些先知无礼地视为异端,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如教皇烧死了布鲁诺;又如艺术家常被人视为癫狂,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被野蛮送进疯人院,莫泊桑用裁纸刀割断喉咙,杰克·伦敦自己注射大量吗啡殒命,凡·高躺在麦田里开枪自杀……如果他们找到一条化解积郁的通道,不仅可以到达彼岸,还可以冲破自己营造的壁垒!
司提芬如一道磷火,照亮我眼前的迷雾,又如教堂的晨钟,把我从暗夜里喊醒。
她还点拨我:奶奶,这些年来您都在做一只蚕,把周身的血肉和精力都化成美妙的丝,毫不吝惜地抽出去,编织一个精致的蚕茧,最后把自己也牢牢封死在里面!现在您要做的就是咬破蚕茧,按中国人的话说叫破茧成蝶。只有这样,您才能变作美丽的彩蝶,获得新生!
司提芬携带一股春风,荡尽裹在我周围的雾障,我眼前豁然开朗地看到万里阳光。
司提芬掬来一捧清泉,滋润了我干涸板结的心田,使我心头一片释然。
“奶奶不是思念林大树吗?那么就立即开始行动!”——司提芬向我吹起冲锋号!
我变得勤奋起来,不再一个人郁郁寡欢。
我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抄写得一笔一画。我用英文写出来,司提芬帮我翻译成中文,然后我再重新誊写一遍。我对这项工作乐此不疲。
我去寄信,身体力行,不让人代替,也不让邮差代劳。亲自跑到三公里外的小镇上,亲自把信件交到邮政小姐手上。每封信都挂号,因为我怕丢失了。
寄出一封信,就是送出去一份情思,我感到无比轻松和畅快,我感到心和那片土地拉近了。
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信不知寄出去多少封,却从未收到一封回信。但我不灰心不泄气,继续写,继续寄。
司提芬告诉我,美国和那个东方大国的关系还处于冰冻时期,即便你的信能够寄到,也绝不可能收到回信。但是,无论冬天多么漫长,春天总归会来的。——我坚守这个信念。
我相信司提芬的预言,对不见回信毫无怨言。如果林大树能读到我的信,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我期盼回音,如同在上帝面前祈祷,冥冥中期望得到回应。
我的行为有点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在接受诸神的惩罚,明知那块石头永远推不到山顶,却偏要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个无效无果的动作,从事一件永无止境、可能前功尽弃的事情。
每当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司提芬便像鸟儿般落在我身边,用胳膊挽住我的脖颈,娇声打趣:亲爱的奶奶,您又在想念那个遥远国度的神秘英雄了!
我对司提芬没有丝毫隐瞒,揽住她的腰,吻她的额头,忧伤地耸耸肩:是啊,小宝贝!我写了那么多信,全都石沉大海,一点泡沫都没看见,能不着急吗?
司提芬便用灵巧的小嘴给我讲了一段美丽感人的故事——精卫填海。她说,精卫是一只鸟,它衔石填海是永远难以实现的。它所象征的百折不回的意志和毅力,却是永远值得每个人去学习的。奶奶就是我心中的精卫,不过我相信奶奶能填平心中的大海!
我没有想到,西方和东方不仅心灵相通、人性相通,就连千古神话都那么巧合与相似。论起来我更喜欢精卫,追随它我要填平太平洋,那片大陆上有我朝思暮想的英雄……
后来,司提芬建议:亲爱的奶奶,您为什么不发个电报过去呢?或者直接拨个电话,难道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字的答复吗?
我黯然地摇头,这些手段我都试过了,电报只能发到平原县邮局。接到两次回复——“无法送达”,再发过去就杳无音信。电话根本无法拨出去,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电话打到那个偏僻的古水坡。
司提芬只好无奈地安慰说,那就只有等待,总有一天,奶奶可以亲自到中国,或许能够了却您的心愿!
是啊,如果能够那样而不去做,上帝不会宽恕我,我也不能宽恕自己。但是那个神秘的国度久久对我不肯打开通行之门。我只能望洋兴叹,天天重复做着精卫填海的美梦……
终于,我的梦想成真了,那片土地对世界敞开了大门,张开了胸怀。前往中国寻找林大树的梦想,逐步由计划变成了行动。
司提芬的祝福总是那么及时而迅速。她是个机灵鬼,能从我情绪上的细微变化观察出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发生。那天,她从学校赶回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啊呀,奶奶准备动身了!我愿意和您同行,一起体验万里寻亲的滋味!
我难以控制心里的兴奋和激动,告诉她:可爱的天使,你猜对了!我今天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件,是平原县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的公函。告诉我林大树仍旧生活在古水坡,他还健康地活着!信中还说,他们欢迎我去做客。感谢上帝庇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司提芬睁大一双可爱的湖水般的眼睛,跳了起来:奶奶,我一定要和您同行,拜访那位神奇的英雄,触摸他奇特的灵魂!
我对她的要求无法推托,更喜欢有她这样的旅伴,不仅增添说不尽的快乐,而且还能帮助排解诸多语言障碍。然而,弟弟事先来过电话,说司提芬正在考试,切莫怂恿她的任性,如需她同行,可否推迟行期。
我断然回答NO(不)!为了这次寻访,我等待了几十年,我等待了大半生!现在,终于等到机会,等到了希望。不能再等,一天也不能等!
我只好委婉地劝说她,免得使可爱的孙女伤心:司提芬,我的天使,我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也给林一个惊喜。所以,我决定自己先走一趟,然后等你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分享我寻找和你等待中的喜悦与幸福。你说好吗?
司提芬一点都不怀疑我的安排和诚意,并且深情地拥抱我,祝福我。
飞机在万里云空中浮游,我的眼前却是一片炮火硝烟。飞机的轰鸣掩盖不住战场上炸耳的枪炮声;机舱里旅客或悠闲或平静,或闭目养神,或专心阅读,或低声耳语或陶醉乐曲……千姿百态的旅客面影一片模糊。高大剽悍的志愿军战士林大树裹着浑身烟尘,背着浑身血迹的美军伤兵在枪林弹雨中狂奔的影像,在眼前挥之不去,明朗清晰!任凭机舱里灯光幻化,舱外日出日落、云起云飞,漫长的航程,我竟然无一丝倦意。心中有着一个美好的目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所在。期待着一点点向目标靠近,又担心倏忽间那个神圣的目标会突然消失……
此刻,金娜真真切切找到林大树了。
在无法控制的兴奋和喜悦过后,她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忧虑和不安。从见到林大树到现在的七八个小时里,她发现了一个人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林大树的外观,再难从他身上找到当年那个勇如猛虎般的志愿军战士的影子。站在面前的大树爷老态龙钟,尽管那副鹤发童颜的外表下面仍有一副强壮的体魄。但是,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段故事,她绝不敢认定这个地道的乡村老汉,是她心中崇拜了半辈子的英雄!更为准确地说,如果她手里没有那块发黄的布头,是确定对方身份的铁证,这位桀骜不驯的中国老农,绝对不会承认当年那段陈年旧事,更不会把她这个陌生的外国老太婆请到山村里来,而是拒之门外,矢口否认!
她能够大约猜度出其中的隐情,却又实难理出具体事由,这个中国老汉太深奥了,她理解不了。这个国度太神秘了,更让她困惑多多。
林大树当了大半辈子艄公,撑了几十年渡船。当过战斗英雄的一班长守在山村当农民,和当年的英雄卫生员结为夫妻,在山村里种地务农,结婚生子,最后病死山村……这些都是她亲眼看到的,都是事实。这些使金娜深深感到一种莫名的隐痛和怜惜——这些年,他生活得很辛苦,很艰难,很不易,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得到解脱。
他不是还在撑船吗?那么吃苦、那么认真,又那么忠于职守。他孙子林志恒说,他心里没有他自己!那么他快乐吗?
她今天傍晚看到孩子们回村的景象——
大树爷在几十个学生娃娃叽叽嘎嘎地笑着、唱着的簇拥下,走在石板铺就的村路上,洒下一路的喧闹和一路的幸福。
中国老汉真的像位圣诞老人,守护着一群娃娃来到村头老槐树下。他说:“孩子们,腊月里天短夜长,回家吃罢饭,做完作业赶紧睡觉。咱们是走读生,每天路上要耽搁许多工夫,一定得抓紧把时间赶回来,把功课补上去。甭让人家笑话咱乡里人,考试不及格,脑袋瓜子笨!”
他是在训导,在要求,也是在鼓励。
学生娃们理解中国老汉的心思,发出一片响亮的呼应:“大树爷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决不落后!”
当她看到这一幕时,不由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眼眶微微有些发潮。——这或许就是林大树的工作目标,或许就是他坚守岗位的期冀所在吧!否则,他又为了什么呢?
看得出来,这里并不富裕,村里的成年人都到外面富庶、开放的地方打工去了,村里留下的多是上学的孩子和老弱病残的村民。林大树的角色有点像部队的收容队,承担着战场上伤员病号的收容、救治和保护工作,甚至比这些还要复杂。
或许就如他的名字,像村头屹立的那棵大树。撑起巨大的树荫,为那些弱势的村民遮风挡雨,甚至抵御着霹雳雷电的袭击,默默护佑着山里一个个羸弱的灵魂。
林大树守着渡船生活几十年了,没有报酬,没有收入,那是一种自觉自愿的付出。和当年在战场上救她一样,不求任何回报,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图。从今天接触到的官方人士口中知悉,他们根本没有林大树曾经是战斗英雄的印象,包括点滴文字记载。他就是古水坡渡口一个老艄公,一个性格倔强、凡事较劲的乡村老农。在她这个外国人心中供奉了几十年的偶像,何等高大而神圣,而在这片乡土上,林大树却平凡得像一棵草,人们都仿佛忽视了他的存在。……这些,暗暗在她心中荡起波澜,浮出浓烈的怨愤和酸楚。
夜风渐起,挟来高天寒意,显示严冬威力。
她不由裹紧了外套,继续在屋顶上徘徊。上帝啊,请点示我,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倏忽间,大树爷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在村里建个学校,在河上架座桥,做梦都在想啊!等到那一天,我就该退休喽……
金娜在一刹那间拿定主意,站在屋顶上几乎对着夜空喊出声来:“对!就帮他们建所学校,我来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