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华家,曾经强大到让世间之人闻其名便心生敬畏的四大世家之一,如今如流星陨落,整个世家上下仅余两人。
华家五代家主华颜庆,和其不过四岁的孙女华茜。
华颜庆有着让人艳羡的不老容颜,实际却已过知天命之年。七年前,其爱妻为护他,不屈于恶人,咬舌自尽,三年前,其儿子儿媳被陷害而死,自此他对江湖心灰意冷,再不问世事。
华家无首,犹如树被断了根,华家如摧枯拉朽一般走向衰败。
然即便似一段朽木般的华家之中,也有一片新叶抽芽,这片嫩芽,便是华颜庆唯一的孙女华茜。
她的父亲是华家嫡子,母亲是异域人,夫妻二人于百越一处种满了茜草的园林中生下女儿,便为之起名华茜。华茜遗传了其母的一头雪白的发,是以她自小便呈鹤发童颜之貌。
自打从娘胎出生,华茜便先天气血不足,时常因病而卧床……原本她病得难以从床上爬起,可体内那依旧灼热的华家血液时时冲击着她的意识,让她清楚记得自己是华家后裔,不能让华家如此放任逐流,自世间消失。华家的血液,让她在识字之前,先就生出了复兴华家的念头。
她时常抱病去家中藏书阁,翻阅任何与复兴世家有关的书籍。不论大小世家,其家主都要研读一本名叫《昭行家法》的书,那本书详细记载了如何建家、理家、治家。即便卧病榻上,华茜也日日熟读此书,从未停歇。
在这个以世家为主导的时代,世家为主,而朝廷为辅。朝廷的作用为权定世家品阶,及给予三品以上世家招揽草木兵之权;世家则以守护自己势力范围内百姓为己任,扩张领土,扩张实力,都是为能守护更多的百姓,从而统领整个江湖。在这江湖之中,强者能言,弱者只可唯命是从。
世家以品阶断强弱,一品最上,九品最下。朝廷每三月广集天下所有世家家主亲手呈上的账本,此账本名为“季品账”,详细记录世家在这三个月中的所作所为,朝廷根据季品账中记载,来评判世家品级。若世家为朝廷评为九品以下,便无法再以世家自居,降为普通百姓家,无法再拥有世家所属权利。
如今的华家,不复以往荣光,早已脱离曾经的一品世家之列,甚而有降至九品以下的危险。华茜深知这一点,是以她决定先要保住华家“世家”之名,而后以己之力,将其发扬光大,重回一品世家。要复兴华家,身为华家子女,她自己便需要变强。
在她四岁生辰那年,她在爷爷华颜庆的面前,亲手绞碎了自己心爱的白檀仙裙,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劲衣。
孙女的行为震撼了华颜庆,他原本已然死寂的心,在华茜衣服被绞碎的那一刻被重新点燃。他看着毅然走上复兴华家道路的孙女,不禁喟叹:“难道,天不亡我华家?”
于是,他决定助孙女一臂之力,爷孙二人共同重建华家。
要想变强,先得习武。华家以刀法为主,有一套独创刀法《花零刀法》,共二十四式,乃华家三代家主华韵所创。从前的华家以舞为主,舞步名为“花舞”,华家代代子女皆会花舞,到华韵接手华家时,她因在外学了一套刀法,加之擅跳花舞,突发奇想,将花舞与刀法合二为一,《花零刀法》由此而成。
从前华茜虽长时间都病着,但她自两岁起便开始学习花舞舞步,三岁时,其舞已至步步生莲之境。有了基础,学这《花零刀法》并非难事,只是她还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而这一切,华颜庆早已为她备好。为助她重建华家,华颜庆早早地便托荆州铁匠为其量身打造了一柄仅两指宽,五尺六寸长,通身碧色的玉刀。此刀轻盈,而华茜因自小气血不足,气力不大,用这把刀再合适不过。
华茜终究小女孩天性,刚拿到此刀,观其样式精致好看,她便视之如姐妹,将以茜草、无梦薰和枫楠皮捣碎成泥、混合而成的香膏均匀地抹在刀身上。玉刀发出阵阵茜草香,久久不散。
原来这玉刀之玉乃是稀罕宝玉“聚灵玉”,此玉最大的特点,便是能保留长时间覆于其上的东西,是以华茜抹了香膏后三日便发现,即便她不再抹上香膏,刀身亦有扑鼻清香,这便是聚灵玉之效用。
她便给这把玉刀起名为“茜香刀”。
接下来,她开始修习花零刀法,华颜庆亲手教导。
华茜悟性极快,或许说,她对于复兴华家一事分外看重,短短三年时间,她便已然掌握了二十四式,并顺利通过了华颜庆给她的考验。
华颜庆惊愕地看着孙女,他没想到从前孙女常年卧病在床,竟会有如此骇人的武学天赋。华茜却并不知自己天赋过人,只道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爷爷,怎么了?茜儿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吗?”面对着爷爷的目光,华茜忍不住问道。
华颜庆两眼微眯,眼角挤出淡淡的鱼尾纹。他轻轻搂着孙女的双肩,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道:“华家果真复兴有望……茜儿,你是继三代家主之后,华家又一天才啊。”
“茜儿……是天才?”华茜有些不相信华颜庆所言。
华颜庆点头笑道:“便是爷爷当年,学这花零刀法,三年时间也仅仅学了前十六式。直到老夫十一岁,才终于学成花零刀法二十四式。”
论个人实力,华颜庆虽久不问世事,但在江湖中,他的实力是位列五甲的。所以对于华颜庆所言,华茜并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天赋过人,她只相信自己只要勤于修炼,定能有所成。
“现在,爷爷认可茜儿了吗?”华茜问道。
华颜庆笑着轻抚她的头,道:“自然。”
要成为一家之主,须得达到两个条件:首先便是得到自己世家上一代家主的认可,如今华茜已然达到。而第二个条件,便是要得到其他十二个世家家主的认可,得到刻有他们名姓的“梨木签”,才能成为一个被天下所认同的家主。
华茜逐渐将重心自修炼己身转移到了帮助百姓之上。因华家地处荆州,是以她便决定先以荆州百姓为先。
然荆州乃大城,并不止华家一个世家,与之同存于荆州城的世家还有应家与藤家。这荆州城百姓的守护之任,自然非华家一家之任。华茜插手,自然让其余两个世家不悦。
前一日,华茜巡视整个荆州城,发现荆州城南困苦百姓较多,巷道中多有无家可归的乞丐,她于心不忍,便耗费一整晚的时间熬了肉粥,翌日在华颜庆的帮助下,将一大锅粥搬上马车,预备给那些穷困百姓和乞丐们送去。却不料,她在半路就被截了胡。
那是四五个穿着布甲的兵卒,布甲左胸位置,用线缝了一个“应”字。
他们便是应家草木兵,隶属于应家。草木兵事务杂,是以各个草木兵的职责不尽相同,这群截胡了华茜马车的草木兵,平日里便是巡逻荆州城的。近几日听闻华家有女在顶替他们巡逻的工作,在荆州城内到处走,他们自然容不得,不等请示应家家主,来找华茜麻烦。
“应家可在这荆州城驻扎了快九年,这地盘都是我应家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赶紧回家做女红吧!”那群应家草木兵如此说着,言语中,尽是蔑视之言。
华茜一双眼毫无畏惧地直直盯着他们,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不是做女红的闺中小姐,我要做华家家主。请你们让开,多等一刻,城南的百姓便会多挨一刻的饿。”
那群应家草木兵听了,仿佛听着一个天大笑话一般,毫不客气地当街仰天大笑。“华家家主?就凭你这女娃娃,做什么华家家主?哈哈哈,别让我笑掉了大牙!”
“这家主,可不是你一个女娃娃就能随随便便做成的!这可不是你平常玩的过家家,知道吗?”
“与其当什么华家家主,还不如去当别人家的小媳妇~”
“哎哟,仔细瞧着,这华家的妮儿长得可真是水灵啊!不如你跟着哥哥回去,哥哥定会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到后面,几个草木兵竟开始垂涎华茜的容貌,个个露出淫秽的模样,他们如一群饿狼一般,缓缓走近面前这只肥嫩的羊羔。
见他们言语粗鄙,华茜眉头一拧,脸色变得青白。她咬着牙,声音变得有些冷。“污言秽语!让开!既然你们以荆州百姓为重,那便让开,容我将熬好的食物给他们送去!”
“让开让开,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拦着人家小姑娘做什么?”就在华茜即将忍无可忍,要对着面前这几个草木兵动手之际,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自草木兵背后传来,他说话的对象自然便是那几个草木兵。
草木兵们一回头,来者肩膀上一大团盘蛇衣纹撞入他们眼中。他们有些意外,道:“家主?您怎么突然有空来这了?”
来者是应家家主应铁海。此前他本要将季品账交给朝廷评定应家品级的,原本应已不在荆州,却不想他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急什么?三日之内交予朝廷便可,何必非要赶着头一日就送去?别让其他世家的人以为,我应家过于看重品阶。”应铁海摆了摆手,朝着华茜走过来。见他目标直指华茜,那些草木兵自然不敢拦着,给应铁海让开了一条路。
应铁海十分魁梧,站在华茜面前,犹如一堵墙一般,将她封锁得严严实实。然华茜并不因其外表而畏惧,她昂着脑袋,正视着应铁海的双眼。过了一会,她朝应铁海行了一个江湖礼。“晚辈华茜,见过应家主。”
“华家的女娃娃,这是去做什么?”应铁海看了一眼华茜背后的马车,隐约能嗅到一些肉粥的香味。
看着应铁海,华茜心底顿时浮现了一个念头:她想要求得应铁海的那一片梨木签。
华茜道:“城南穷困百姓多,又多乞丐,晚辈熬了一些肉粥,想分给他们一点,聊表心意。”
应铁海又抬头看了一眼马车,马车上载着的是华茜的拳拳心意,他颇受感动,道:“女娃娃懂事,这些事,我让几个草木兵帮你去做便好。”
华茜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自己去送。”她双目凝视着应铁海的双目。“晚辈想做华家家主,重建华家。所以荆州城百姓的生活,晚辈也需要去了解,他们的需求,晚辈也要尽力而为。”
应铁海听了,粗犷的一双浓眉猛地一拧,眉心挤出了一个坚硬的疙瘩。“做家主?你一个女娃娃做什么家主!”
“为什么不可以?华家先辈大多都是女性为家主!她们可以,晚辈自然可以!”被应铁海无情的言语所刺激,华茜顿觉心口上像插上了一根刺。
应铁海不复适才那般近人,变得冷酷无情。“哼,华家先辈?一个个的,而立都没到就死了,你自己说说,她们又到底能为华家带来什么?结果现在华家成了什么样?都成了一个快要跌出九品的弱小世家了!你应该看得比我更清楚!”
“这不是前辈们的错。”华茜紧抿着嘴唇。
“那为何四大世家中,慕容家与杨家愈发强盛,而华家却没落了?”应铁生立时反击,“便是因慕容家与杨家世世代代都是男子坐上家主之位,而华家偏要另辟蹊径,好几代都让女的去坐!那位置能让女的坐吗?阴盛阳衰,华家不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就是个惨痛的教训?”
华茜如何听不出应铁海言语中对华家……不,是对女性掌权的一种深入骨髓的歧视?她当下便被应铁生的话气得红到耳朵根。应铁生并不管她,毫不客气地让身后那几个草木兵,当着华茜的面,将载了肉粥的马车拉走。
“念你有心帮助百姓,我便替你送了这肉粥。到时候朝廷评品阶时,我定会在朝廷面前提到你出手相助一事。”临走前,应铁海点了一根水烟袋。一边抽着烟袋,一边跟着马车朝着城南走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回过头看向华茜,眼神冷冽刺人。“但是女娃娃,我是不会同意你去坐那个位置的,这也是对你华家好!”留下这句话,他便捏着水烟袋朝着城南方向离开了。
自己准备的肉粥就这么被应家截胡,此一事自然功劳便会记在应家的季品账上,而非华家。华茜一张雪白的小脸气得绯红,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应铁海的话直截了当地表明了他对于家主之位的态度:女子焉能做好家主?说白了,便是歧视身为女儿身的华茜。
这并不会让华茜死心。之后几日,她继续巡视荆州城,挨家挨户地拜访,与百姓们近距离地交流。大多荆州百姓感念华茜不过一个七岁小女孩,心思却如此玲珑剔透,让人喜欢。但一听说她想复兴华家,坐上华家家主的位置,大多都陷入了沉默。
只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好心劝解华茜:“华姑娘,如今世上哪有什么世家是女子当家的?只怕你不容易得到十二个家主的认可,不如……扮作男装,再将您所作所为呈报上去,他们定会认可你所为。你很有能力,只是……偏偏是个女儿身——”
“不。”华茜却果断摇了摇头,“我华茜本就是个女孩,为何要为了得到认可,而女扮男装?那样并不是对我的认可,这份认可我也不愿要。我偏就要以女儿之身,让他们都信服。”
见华茜坚持,百姓们便不再多劝,只心里默默记住了华茜的好。
七珊街有一位寡妇快要生孩子了,得知消息的华茜立马赶往那位寡妇住处,却发现那里早已堆满了许多草木兵。那些草木兵胸口上,绣的是“藤”字,他们是藤家的草木兵。
瞥见华茜靠近,一个草木兵回头看向她,声音温和,道:“华姑娘,您有何事?”
华茜望了一眼里面,却因个头太矮,什么都看不到。她看向面前这个藤家草木兵,问道:“蒲家姐姐今日要生产了,我想过来帮帮忙。”
那草木兵看着华茜,苦笑一声,犹豫许久,终还是开了口:“蒲家媳妇家里太小,又不干净,夫人特地让我等将蒲家媳妇接回藤府生产。这里暂时没什么需要华姑娘做的事,不过……华姑娘的好意,我会代您告知家主与蒲家媳妇的。”
华茜陷入了沉默,朝藤家草木兵道了一声谢,便离开了,外人看她神色,似乎不见有多沮丧。
应家与藤家都是三品世家,势力都远远大过华家,两家的草木兵遍布整个荆州城,是以荆州城百姓的一举一动他们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获悉。而华家只靠华茜一人来回奔波,自然是赶不及的。
一个月过去了,华家的季品账上什么都没记下。
表面上,华茜似乎并不担心季品账上空白一片,然只有她的爷爷,和她心爱的小狗小粟才知道,每日夜里,她都会缩在自己房间最黑的角落里,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头埋在双腿和双臂之中压着声音偷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