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三个月,时值酷暑,于慕容家而言,也即将迎来一件重要的事:六月初七,是慕容天南二十九岁的生辰。
因慕容天南于江湖中威望颇高,才刚入六月,慕容王府便络绎不绝地来了诸多客人,为慕容天南祝寿。来者皆是与慕容家交好的世家家主和各大门派的帮主,亦不乏曾经名震江湖、如今已退隐山林的江湖人。
此前,慕容天南曾与儿子提及之清心派门主玉观真人,以及于江湖中名望颇高之独行侠傅武亦来到金陵拜访慕容天南。两人各自带了一位孩童前来,那孩童便为慕容天南预定之初芽成员之二,亦是玉观真人与傅武座下爱徒。
傅武的徒弟名为萧虎,玉观真人的徒弟名为秦榛。
两年前,二人按照慕容天南所托,于杭州城周遭觅得与他爱徒颇有关联的二人,无条件地将二人收作徒弟,并勤加栽培。如今两人虽初出茅庐,于同辈中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慕容天南命两个孩童到他近前,他两手灌注内力,一手抓着一个孩子的胳膊,探查二人修为。女孩秦榛内力稍逊,但却根骨奇佳,而男孩萧虎资质平平,体内却有着若滔滔江水般汹涌且稳实的内力。这两个孩子单独看颇有瑕疵,然若二人联手,相互取长补短,便犹如一人。
慕容双子因是双胞胎,心意相通,对彼此行动了如指掌,是以兄弟二人每每联手时,同龄人中鲜有对手。然慕容天南认为,若兄弟二人遇上萧虎与秦榛二人,恐难有优势。
“傅前辈,真人,平日里……这两个孩子是否如我所言,时常一同行动?”慕容天南松开双手,看向傅武和玉观真人,问道。
傅武手捋须髯,笑道:“自是依你所言。”
玉观真人亦是淡然一笑,道:“这俩孩子彼此默契可谓天衣无缝,他们各自实力虽有待提高,但联手起来,已然达到慕容家主您所期待的强度。”
慕容天南一点头,道:“嗯……如此便好。”他从座位上站起,朝着二人拱手,道:“多谢傅前辈与真人相助!两年前我种下这种,若非二位相助,只怕难以发芽,破土而出。”
玉观真人笑道:“慕容家主客气了。来日方长,这‘种’,还需数年方可萌芽,家主切莫心急。”
傅武亦笑道:“哈哈,天南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猴急,倒是成熟稳重了许多!看着天南如此,老夫倍感欣慰,你那父伯在天之灵,应是可放宽心了!”
慕容天南眼睑微垂,嘴角含笑,道:“傅前辈太抬举晚辈,晚辈还有诸多不足,与父亲和各位伯伯们……还有大段距离。”
他说到这,目光放在萧虎与秦榛身上,正好此时夙然端了一碟软心梨花糕进来,他将糕点自妻子手中接过,放于二人面前,目光柔和,道:“来,小虎,阿榛,慕容伯母特地给你们做的花糕,你们尝尝看,可还合你们口味。”
萧虎和秦榛对视一眼,又分别看向自己师父,得傅武与玉观真人同意,便抛却心中那一丢丢的顾忌,喜滋滋地拿了盘中糕点吃了起来。
峰峦居内,慕容青峰打点好行李,预备出门,慕容逝帮他一起清点行李内容是否齐全。“青峰,你去丝城,买什么东西给爹爹啊?”慕容逝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
慕容青峰嘿嘿一笑,道:“反正肯定是好东西,先不告诉哥哥,保密!”
慕容逝摇头苦笑,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呗,你小心点就是。”
慕容青峰拍拍胸脯,道:“放心吧,箫哥和我一起去呢,你还不放心啊?”
慕容逝听了,眉头舒展开来,道:“原来如此,那我的确放心。你去吧,可别误了时辰。”慕容逝又简单叮嘱了两句,便目送慕容青峰骑上他的爱马穿风,跟着紫家马车一同离开。
等慕容青峰离开后,慕容逝立在王府门口思索了一会,忽然忆起前几日集市中新开了一家“金石店”,专卖各种玉石瓷器,可谓是慕容逝最爱。他心中计议已定,便往集市方向走。
那金石店位于集市东侧,门口立着个三人高的玉雕“鲤鱼跃龙门”,十分醒目。慕容逝光看那“鲤鱼跃龙门”所用玉石竟是掘地十丈才可寻到的“藏日青玉”,便知这老板是个识货之人,他店中的东西,应都是稀罕玩意。想到这,慕容逝感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在慕容天南寿辰到来之前,他花费了整整三天才设计出了一枚玉坠样式,是三棵玉竹,取“华封三祝”之“三祝”。只缺一块可完美呈现玉竹质地的“清翡玉”,便可将其雕刻后送与慕容天南。
心中如此盘算着,慕容逝已然走近了金石店,却不想他前脚刚踏过门槛,便听到耳边炸开一声喝骂:“哪里来的小家伙!这金贵的地方不是你玩的地方,出去出去!”
慕容逝一愣,顺着声音源头看过去,店内柜台后站着一位穿着奢华、脸上有细纹、约莫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正吹胡子瞪眼地对着慕容逝。
慕容逝从怀里拿出一袋钱,伸出手递给那老板,道:“老板,我不是来玩的,我要买一块玉石。”
“呸呸呸,买什么玉石?我要卖给你了,你转头就磕磕碰碰地给我弄碎了,不心疼死我吗?去去去,一边去,别瞎捣乱!才第一天开张,怎么就这么晦气,偏碰上个小屁孩!”那老板一脸不耐烦,朝着慕容逝上下扇动着手要赶他走。
慕容逝保持着动作不变,走到柜台前面,小脸认真,道:“老板,我真的是来买玉石的。您这里有清翡玉吗?”
一听慕容逝竟然说出了“清翡玉”三个字,金石店老板心中一动。他看着那小孩手中握着的钱袋鼓胀,隐隐能看到里面所装之元宝的形状,里面似乎真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他眯眼思索了一会,问道:“你刚刚说,你要清翡玉?小东西,你知道清翡玉有多珍贵吗?”
慕容逝点头道:“嗯,我大约知道,一颗孩童手掌大的清翡玉,就值三百两。”
老板啐了口唾沫,五指张开对着慕容逝,语气傲慢:“哼,三百两?最少起码这个数!”
“五百两?”慕容逝微微挑眉,他手指勾着封口的绳,就要从袋中将钱取出,“那我——”
“什么五百两?小屁孩就是不识货!”老板没好气地白了慕容逝一眼,五指张开,朝慕容逝方向推了推,以示强调,“听清楚了,是五千两!五——千——两!明白吗?”他一句“五千两”让慕容逝全身就僵在那,半天也不动一下。
一看到慕容逝被吓到,老板顿时露出得意的神情。“付不起钱,就请回吧!”
“老板。”慕容逝放下手,微皱着眉头看着老板,“请您不要随意哄我。”
像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老板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你不就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告诉你,这清翡玉就值五千两,多一个子少一个子都是在污蔑它的珍贵!”
慕容逝眉头皱得更紧。“老板,请你不要因为我还小,就敲诈我。”
老板面露愠色,道:“放屁,谁在敲诈你!再乱说,我把你扔出去!”
“老板,适才我也说了,这清翡玉我很清楚它的价值。除非它有一个玉盘那么大,否则不可能值五千两。”慕容逝丝毫不惧,握着钱袋走近那柜台,仰头看着老板,“老板,据我所知,今天是您在金陵城开张的第一天,可不要为了讹一个小孩,坏了自己在金陵城的名声。您更不应该觉得小孩不识货,就看不起身为小孩的我。若非喜爱玉石,即便是小孩,也不会在您开张的第一天,就无缘无故地跑到这里来玩。既然今天我把脚伸进了这家店,就说明我是识货的,更证明我是诚心来这里买东西的。”
那老板一时被慕容逝驳得哑口无言,正要说什么,慕容逝却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老板,行商之人,对任何到店的客人都应不分男女老少,平等对待。若非如此,紫家不可能发展成如今这般如日中天。更何况,若今日我在贵店有了满意的体验,出去之后还可帮老板对外宣扬一番,为老板招来更多比我还要识货的顾客,对老板而言,那样岂不更有助于老板在这金陵城中站稳脚跟?”
他说到这,脸上露出孩童独有的真挚的笑,双手捧着钱袋高高举起,对着老板,道:“老板,请重新给这个清翡玉开个价,我带的钱足以承担这清翡玉的价,我还要赶着把这清翡玉雕琢好送给爹爹当礼物呢!”
慕容逝的话,让老板内心惭愧,他觉喉咙干涩,便咽了口唾沫。同时他自然也注意到慕容逝谈吐不凡,这才发现,慕容逝的衣饰甚是华贵,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老板不由得仔细琢磨适才他说的话。
他一个九岁小孩,来这买玉石竟是为了当作礼物赠给自己的父亲。老板心中蓦地冒出一种猜想,忍不住试探性地问道:“……好吧,你说的也对。适才是我言语冲撞,在此先向你赔个不是。不过,你还这么小,为何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自己的父亲?”
慕容逝道:“因为只有这么贵重的礼物,才衬得起爹爹一家之主的地位啊。”
他提到“一家之主”,令老板心中一凛。同时他这才看到,慕容逝衣服上绣着方正回型纹路。来这世间走动过的人,谁不知道这是慕容家独有的标志?他顿时看傻了眼,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啊,原来……您……您……您是慕容家的……”
“是,在下是慕容家长子慕容逝。”慕容逝两眼眯成两条缝,朝着老板一笑。
老板听果然如此,心下了然,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啊……原来如此,难怪……”
他收了适才的不屑与冷漠,面对慕容逝时,他变得恭敬许多。“适才……便当我说了玩笑话,您别介意。这清翡玉,我出六百两,您看如何?”
慕容逝笑道:“啊,六百两正如我所想!”他打开钱袋,让老板清点。
老板数了数,竟不多不少刚好六百两。他不由得一笑,道:“如此,我和公子倒也有缘!”他转过身,从一堆玉石之中拿出一块慕容逝两个手掌大小的青白色玉石给慕容逝,道:“公子,这便是清翡玉,您过目一下。”
慕容逝接过玉后,却是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他道:“嗯,我相信老板不会骗我的。”他如此坦率,让老板很是欣喜。
慕容逝正要准备离开玉石店时,老板忽然出声叫住慕容逝:“今日多谢慕容公子提点,我险些便误入歧途——我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与公子做个朋友?”
慕容逝一回头,指着自己,笑问:“老板要和这么小的孩子做朋友啊?”
老板一怔,何尝听不出慕容逝在调侃自己?他不怒反笑,道:“难道有何不可吗?”
“好啊,我也想和老板交个朋友,以后可还要多多光顾老板的金石店呢!”慕容逝露出开心的笑。
老板亦笑,道:“哈哈,小店可要承蒙公子关照啦!”
慕容逝怀揣着清翡玉,兴冲冲地跑回王府,拿出图纸,将自己关在君兰居开始雕刻。一直到申时三刻,这玉坠才终于完工。他将这三竹玉坠赠给慕容天南,颇得慕容天南喜爱。
可令人担心的是,直到子时,来客都已经散了,慕容青峰依旧未归。
这一下便急坏了慕容天南和夙然,慕容天南下令让慕容家所有草木兵连夜寻找慕容青峰的下落,一夜过去,消息全无。
慕容天南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眼见天蒙蒙亮,他拿了太阿就要准备出门寻子,却不想刚出门,迎面便看到一队紫家镖车朝着慕容王府方向驶来。骑马走在最前的,正是紫箫。
一看到紫箫,慕容天南却并未安下心来。他且惊且怒地对着紫箫,喝问:“箫儿,你与峰儿究竟去了何处——峰儿呢?”他大略看了一眼,不见慕容青峰,唯有他那匹爱马穿风正紧跟着马车,马上却并没有人。
紫箫沉默,他下了马,掀开马车,从马车内伸出两根木棒。在一群紫家草木兵协力下,抬出一条担架,担架上,慕容青峰头上裹着厚实的纱布,昏迷不醒。纱布上浸出的鲜血,染红了慕容天南的大半视野。
“峰儿——!”慕容天南失声疾呼儿子名字,大步移至担架旁,看着儿子苍白的脸,他的脸也在那一刻变得和慕容青峰一般苍白。他双手朝慕容青峰身下一捞,将他抱起,飞速赶回府中。他这一举动,惊动了夙然和慕容逝。
峰峦居中,夙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施展治疗法术为慕容青峰疗伤。他的后脑勺被人重重击打,一时半会很难醒来。慕容逝守在一侧,帮夙然一同给慕容青峰疗伤。慕容天南立在二人身后,眼看着紫箫走进,他便将一股火撒在紫箫身上。
“箫儿,你在做什么?!”慕容天南一声怒喝,让紫箫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我提醒过你多少次,峰儿单独在外,你必须要保护好他!若他有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吗?”紫箫自知此事他责无旁贷,埋着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慕容天南冷哼一声,挥袖转身,不去看紫箫。“我要你立刻去调查,究竟是谁伤了我儿。若查不出,箫儿,即便是紫家,我也一样要重惩!”
紫箫只觉喉咙干涩,他双手抱拳,深深俯下身,道:“是,表叔……”然后他迅速站起身,离开了峰峦居。
见慕容天南余怒难消,慕容逝抿唇踌躇片刻,抬头看着慕容天南,伸手牵着他的衣襟,道:“爹……爹爹,您不要生箫哥的气,逝儿觉得,有可能……是青峰他自己急着把东西送回来,和箫哥他们分开了也说不定……您不能全怪箫哥啊……”
“但让他去调查一下究竟是谁袭击了峰儿,也是有必要的。”听慕容逝求情,慕容天南心便软了一些。毕竟紫箫是他很看重的侄子,他也不忍心真的重罚他。
慕容逝微微垂下眼睑,道:“只怕……箫哥也难以查出什么,如果真那么容易查出了,箫哥回来就会告知爹爹您了。逝儿想,还是等青峰醒了,直接问他最好。”
慕容天南不答,他将目光放在慕容青峰身上,此时他依旧紧闭着眼昏迷不醒,夙然手中治疗的光一刻也未熄灭过。他心头焦灼,唯独担心儿子所受的伤,会不会对他自身有不可挽回的影响。
夙然不眠不夜地为慕容青峰治疗了整整两日,慕容青峰方才恢复意识,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便模糊看到夙然的身影,同时他也立马感觉到自己后脑勺传来的疼痛,那股痛像一把木槌,不停地敲击他的头颅,让他不受控制地哭起来。“呜……娘,峰儿疼……”
儿子一哭,夙然便心疼,不过看样子,慕容青峰除了感到疼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此前她心中设想过无数次坏的可能,譬如慕容青峰醒来时不认得家里人,或是醒来时变成了半个痴儿……见儿子平安,夙然不由得松一口气。
她手中再次泛起光,轻抚着慕容青峰后脑勺伤处,轻声安抚:“峰儿乖,没事了,娘在这呢。”慕容青峰紧闭着嘴,抽噎两下,泪眼汪汪地看着夙然。
门被人打开,慕容天南和慕容逝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进来,两人便看到慕容青峰醒了,俱是面露惊喜之色。慕容天南步子大,先一步走到床前,在慕容青峰身侧坐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情况。“峰儿,你醒了?感觉如何?”
慕容天南一来,慕容青峰又忍不住要撒娇。后脑勺的痛一股一股地袭来,让他难以忍受。“爹爹……呜,峰儿头好痛……”
“是谁打的你?爹爹去为你主持公道!”慕容天南沉声问道。
慕容青峰眉头紧皱,忍痛想了许久,道:“记……记不清楚脸,只记得是……是两个女孩子——”
慕容逝跟在慕容天南后面走过来,他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着慕容青峰。“青峰,你送什么东西给爹爹啊,居然会被坏人盯上?”
慕容青峰道:“瑶光缎啊,我挑了很久才决定的,很珍贵的。”
“那瑶光缎,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慕容逝微微挑眉,问道。
慕容青峰想了一会,确切说是后脑勺的疼痛又在发作,他将那股疼痛忍过去了之后,才道:“瑶光缎不畏水火,韧性极强,质地柔软,用瑶光缎做出来的衣服看着像常服,其实完全可以当作一种防具使用,效果比什么软猥甲还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