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林沐雪不告而别,慕容逝心中始终无法平静。
那日与林沐雪匆匆离别,非他所愿。他还想同她一起玩耍,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想和她分享,却相隔两地无处倾诉。他与一般孩子不同,自小就被父亲慕容天南下了禁足令,不得离开金陵城,确切说,是不得离开慕容天南掌控范围内,然那日他严重违背了慕容天南施加于他身上的禁足令,归来后便受到了慕容天南更加严格的约束,短时间内,要想再去找林沐雪玩耍,便有些难了。
他将那日画给她的画像,又重新誊在家中质量上乘的宣纸上,却暂未上色。因他正预备上色时,他的娘亲走了进来。
也不知是为何,在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张生宣,将那幅画像压在下面,上面再压上镇纸,像是怕被别人看到似的。
“逝儿,我听你爹爹说你受过伤,让娘亲看看——”还未进门,他的娘亲焦急的声音先传了进来,随即门外步入一个白发的美貌妇人。她身着朴素至极的鹅黄裙,衣边隐隐可见白色的方正回型纹路。再看其容貌,美若惊鸿,翩然若仙,不似凡尘人。那紧蹙的眉头和担忧的双目,透露出母亲独有的关切。他的娘亲,名叫夙然。
慕容逝缓缓将自己的身子转向娘亲,看着娘亲在他面前蹲下来,两眼锁着他的右小腿。慕容逝朝夙然笑了笑,伸手卷起裤腿,露出完好的小腿,道:“娘亲,逝儿没事,伤口都治好啦!”
“不疼了吗?”夙然忧心忡忡,伸出手指轻抚儿子的腿肚。
慕容逝摇了摇头,道:“不疼了,娘亲。雪儿用了很厉害的药膏,抹了之后,逝儿一下就不疼了,而且伤疤也没留下——”一提到雪儿,他便掩藏不住脸上的笑。夙然听了,再观儿子气色甚佳,她紧蹙的眉头才缓缓松开。
“那就好,下回出去,可要小心保护自己,听你爹爹的话,别让爹爹和娘亲担心。”夙然声音极其温柔,听得人忍不住想要向她撒娇,慕容逝沉默许久,才硬生生地压下了向娘亲撒娇的冲动。
他看了一眼桌案,心里生出不安,像是怕自己娘亲在这太久,就会看到那幅画似的,连语气都变得慌张:“娘……娘亲,天不早啦,逝儿要写手记了。”慕容逝每天都会写一篇手记,记录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手记写毕,他便会就寝,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夙然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好,早些休息,别睡太晚了。”
如此过了七日。
这日夜晚,慕容逝照例写完了手记,但他没有立马就寝,而是看着今日写的手记发呆。白日里,他随着夙然看过一些花卉。每一种花卉,都可以指代某一类人,他觉着有趣,便将他所识之人列于纸上,每个人的名字后,都对应了一种他认为与这人特性相符的花。最后一个名字,是“雪儿”。
雪儿,雪儿……那是他念念不忘的春天。
无尽的思念让他心中涌现出强烈的欲望,他想再一次见着她。即便是再一次违背禁足令,他也想再见她一次。至少他要和她解释清楚那日不辞而别的缘由。
今夜已晚,他只能明天再想办法,看能不能趁着父亲慕容天南不注意,偷偷溜出去。
天刚亮时,慕容逝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金陵城南草木兵营近半月都在进行重建工作,而草木兵营是一个世家的军事中枢,内部结构须得能保护属于世家的军事机密,不可外泄。是以这是一项重要工程,为世家安全,家主都要到现场全程监修。
今日听闻有草木兵引进了一种源于巴蜀之地的建造技术,可有效防止任何人擅入草木兵营,偷取慕容家相关机密。如此重要之事,慕容天南自然要亲自去看看,至少今天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府上。这无疑给了慕容逝溜出王府的机会。
娘亲夙然出门买菜了,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名唤青峰,这个时辰他正与周公斗蛐蛐,整个王府上下其实只有他一人。这更便于他行事。
慕容逝从大门出去,一路向东,途中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主正在买小摊热食。他心中一动,偷偷从马车背后爬了上去。过了一会,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运气好的是,这马车如他所想的从金陵城东门离开了。
马车突然停在了距离城门口不过十数丈远的地方,慕容逝正双手撑着马车,双腿悠哉地摇晃着,他原本悠然自得的表情,在望见从城门处飞奔而来的紫黑色高大声影时,凝固成了石头。
慕容天南如一道闪电一般奔近马车后,伸手将慕容逝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怒目圆睁,眼边爬满血丝,像是有火从眼里喷射出来。
“逝儿,你在做什么?!”他一声怒喝,将马车主吓得都停了下来不敢再驱车前进。他不明白发生何事,但却连回头看一眼情况也不敢。
被抓了个现行的慕容逝将头深深埋下,不去看慕容天南。他唇齿微动,口中嗫嚅:“只是……想去找一个朋友——”
“你这是视家规如无物吗?我警告过你,没我允许,绝不准擅自离开金陵城!你把我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可是……逝儿只是去杭州城,官道很安全,没有妖怪,也不会有坏人的——”
“谁告诉你的?”慕容天南声音拔高了许多,“你觉得你孤身在外,万一遇着个什么,你有能力自保?”慕容逝耷拉着头,不说一句话。
直到将儿子提回王府,慕容天南仍余怒未消。看着闷不作声地站在那的慕容逝,慕容天南心中又涌上一股怒火。“我原以为今日,你会同我一起去见识巴蜀的建筑技术……没想到,你竟另藏心思!你太让我失望了,逝儿。从现在起,我要罚你——”
“逝儿不明白……”慕容逝压着哭腔,带着不甘和绝望,缓缓抬头看向慕容天南,双目通红,像是被烧了一般,“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能随便出去玩,为什么连青峰都可以去江都城找阿竹玩,逝儿却连看看城外天空的自由都没有?”
被他这一连串的问句问得一时语塞,慕容天南看着他,没有立马开口,慕容逝的情绪却逐渐上涌,变得有些难以控制。一滴眼泪从他眼里滴出来,落在地上,看得慕容天南眉心狠狠一皱。
“爹爹为什么要给逝儿下禁足令?逝儿是不是不乖,不听话,爹爹生气了?是不是逝儿做错了什么,爹爹就讨厌逝儿了?”越说到后面,慕容逝声音愈加沙哑,哭腔越明显。到最后,他脸上早已挂上两道泪痕,牙齿死咬着嘴唇,转身哭着就朝王府身处跑了。
望着儿子的背影,慕容天南脸色变得苍白,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个草木兵拿了图纸从他背后走近,道:“家主,新的兵营图纸设计完毕,请您过目——”对草木兵所言,慕容天南充耳不闻,没有半点反应。等到草木兵带着一丝尴尬唤了慕容天南多次,他才回过神来,看向那草木兵,神思恍惚许久,道:“嗯……好,我看看……”
慕容逝刚跑进中院,就和另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看到慕容逝满脸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哇,哥哥,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原来那人是慕容逝的胞弟慕容青峰,二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唯服饰颜色不同,以便区分。
慕容逝看了他一眼,他双眼还充斥着血丝。末了,他抬手使劲抹了抹眼睛,没对慕容青峰说半个字,只头也不回地朝着院内走。慕容青峰有些担心,连忙跟了上去。
“哥哥,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把他脸打肿!”慕容逝在前面漫无目的地乱走,慕容青峰就紧跟在他后面,手中比划着,带着一些得意的神色,“前两天我才学会了‘白浪袭沙’,爹爹都说我使出来还挺像样子的!”
慕容逝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个不像是笑的笑,道:“看来你是用了功的。”
慕容青峰有些得意。“当然啦~”
“……青峰,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我?”慕容逝突然问道。
慕容青峰被他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他愣神许久,面露疑惑,道:“怎么可能?爹爹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他说到这,忍不住撅起嘴,抱怨起来:“哼,有时候我还不乐意呢,爹爹对你那么好,好像我是多出来的儿子一样——”
“胡说什么?”慕容逝抬高声音打断了慕容青峰的话,“什么‘多出来的儿子’,你是爹爹的骨肉,才不是多出来的儿子呢!非要说的话,我……我才是那个……”他说到这,声音又低了下去,肩膀些微颤抖着。
“发生什么事了啊,哥哥?”慕容青峰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担心地低声询问。
“如果爹爹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出城玩,为什么不让我去杭州城找我的朋友玩?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为什么?”
“这个……”关于慕容逝一连串的质问,慕容青峰哑口无言。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这哥哥被自己的爹爹下了禁足令,不得随意离开父亲的掌控范围。但不同的是,他自己却可以随意出城,只是需要草木兵陪同。两兄弟这差别的待遇,从前慕容青峰觉得理所应当,现在突然觉得这对慕容逝来说很不公平。他不由得义愤填膺起来。
“……对啊,为什么爹爹不让你出去呢?这不公平!”慕容青峰忍不住捏紧了小拳头,慕容逝盯着脚下的石地板,沉默不语。
慕容青峰忽然转过身对着正厅方向。“哥哥你等着,我去问问爹爹——爹爹他在正厅吧?”慕容逝没回应他,慕容青峰便当他默认了,毫不犹豫朝着正厅跑去。
心头烦闷,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好在藏书阁门口,慕容逝想了一会,决定进藏书阁翻翻书,转换一下心情。
可进去之后,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看什么书,便从门口最左侧的书架开始,目光一本本扫过去。一直扫到书阁最昏暗的地方,他忽然注意到了一本册子,那是慕容家的族谱。
他心中一动,将那本族谱拿了出来,翻开看。族谱上,列出了慕容家自创立以来的所有人的名字,最顶端写着“慕容昭”三字,那是慕容家的首任家主,曾是皇室中人,更是开创了以世家为主导的时代的人。他编撰的《昭行家法》,是所有世家家主都要研读的书。
慕容昭有一妻三妾,妻妾各自为他生育一子——确切说,他的小妾凌鹤云生的本是一双麒麟儿,但弟弟慕容麟因身子虚,出生后没多久便染病夭折了,唯独哥哥慕容麒活了下来。而这慕容麒便是慕容家第二代家主,亦是他那一代唯一一个娶妻生子之人。他的儿子,便是现在慕容家的家主,慕容天南。
看到慕容天南的名字,慕容逝目光停了片刻,神色变得些许复杂。他目光下移,看到慕容天南之下列出了他和慕容青峰的名字。可是在他名字的左侧,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名字。
慕容和。
“咦,这是?”慕容逝有些疑惑地盯着“慕容和”许久。他并不记得自己和慕容青峰还有个兄弟——慕容和三字排在他名字的右侧,亦即是说,这个名叫慕容和的人,是他和慕容青峰的兄长。
慕容逝心生疑窦。“我和青峰……还有个哥哥?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他脑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眼中闪过一道光。“啊……难道……”
他合上族谱册,放回原处,连忙跑出藏书阁,朝正厅跑过去。刚进正厅,却只有慕容青峰一人,不见慕容天南。他皱了皱眉,问弟弟:“青峰,爹爹呢?”
慕容青峰垂头丧气地回头看着慕容逝,道:“我不知道啊,我来正厅的时候,爹爹就已经不在了……”
“别找爹爹了,帮我个忙!”慕容逝拽着他的衣袖,将他往藏书阁拉。慕容青峰一看慕容逝目标直指藏书阁,讨厌看书的他顿时产生了排斥心,他使劲往后扯,口中大叫:“不要!我不要看书不要背书!”
“……不是叫你背书!是让你帮我查一个人!”慕容逝白了他一眼,看他往后扯的动作停下来了,他才继续将他拉进藏书阁。
一看到满屋子的书,像耸立的泰山一样,压得慕容青峰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慕容逝带他到刚刚找到族谱册的书架前,将那本族谱册拿出来翻开,指着“慕容和”三个字给慕容青峰看。“你瞧,刚刚我看到,在你我名字的旁边,竟然还有个慕容家的子弟……按照编排位置,他应是我们的兄长——”
“真的?!我们居然还有哥哥?”慕容青峰大吃一惊,忙夺过族谱册仔细看,眼睛瞪得像荔枝一样大。慕容逝点了点头,道:“但我们从来就没见过他,我猜,他会不会——”
“哥哥,你该不会觉得,我们的这个哥哥,已经死了吧?”慕容青峰咽了口唾沫。慕容逝盯着他的双眼,点了点头。
慕容青峰眉头一抖,又看向族谱册。“那这样……你要我调查什么?我还以为,你要我找到我们这个哥哥的下落。”
“……我也不知道调查什么,但是……你就围绕着我们这个叫‘慕容和’的哥哥,去调查一下跟他有关的事情吧。”慕容逝小脸上也露出一些犹疑。
“你想干嘛啊,哥哥?”慕容青峰有些好奇。
慕容逝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爹爹要给我下禁足令。而且……是独独给我一个人下了禁足令,却并未给你下。”
“这跟我们这个不知道人在哪的大哥有什么关系?”
“我总觉得有关系。”慕容逝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肯定。
慕容青峰挠了挠头,将族谱册收起来。“好吧,我相信哥哥你的想法总是没错的,那我去调查调查。”
慕容逝点了点头,道:“嗯,你要小心,多让几个草木兵跟着你。”慕容青峰得意地笑道:“没问题。”
慕容青峰虽不过九岁,但因他时常到处玩,到处结交,金陵又是大城,来往此处的外来人甚多,因而他也有机会去接触并认识各路人士,时间一长,借着这些好友的帮助,慕容青峰小小年纪却一手掌握了一套足以覆盖整个慕容家境内的情报网。只要是发生在慕容家境内的任何大小事情,他都能在短时间内调查处前因后果。正因如此,慕容天南对他更加纵容,但同时,每次他出城,慕容天南也会派出更多的草木兵去保护他。
慕容逝将慕容青峰送到王府门口,目送着他在四五个草木兵的保护下离开。他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目光向着东方,心下怅然。
也不知道,此时的林沐雪到底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在草木兵营的重建现场,慕容天南看着来回奔走的草木兵和建筑工人,却压根没心思去检查他们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有没有哪里不符他的心意,还有那个特意从巴蜀引进的机关是什么样,他也不想了解。他大脑一片空白,双目空洞无神,神态萎靡,被一个细心的草木兵看到,后者有些担心地走近慕容天南,轻声问道:“家主,您可是身体不适?今日日头毒辣,您要不去阴凉的地歇歇?”
慕容天南微微闭上眼,脸色苍白,那草木兵看着心头着急,欲伸手扶着他,却被慕容天南拒绝了。“无妨,只是……有些心事。”
那草木兵沉默了一会,忽然拿出一卷图纸递给慕容天南。“家主,这便是预备往兵营投入的机括、木甲一类的技术,可随不同情势,将整个兵营格局进行变换——”
他意为转移慕容天南的注意力,此举倒也有效。慕容天南听了,脸上倦色稍退,对草木兵所言来了兴致,他接过图纸看了片刻,抬头看向那草木兵时,注意到他内衬衣边上有齿轮形状的衣纹,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道:“嗯——啊,我记得,便是你提出引入这机关之术于草木兵营重建之中……原来如此,你出身蜀地龙家,龙家便擅使机括。”
见慕容天南一眼识出自己身份,那草木兵心头一凛,忙拱手道:“是,家主明察。”
慕容天南好奇询问:“怎不投奔离蜀地最近的杨家,偏要千里迢迢到金陵城来投奔慕容家?”
那草木兵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道:“儿时好友就是慕容家的草木兵嘛,我可不想和他成对立面,远点就远点,不妨事。”
“你也是世家子弟,何必屈身做个草木兵?”慕容天南将图纸暂时收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那草木兵。
那草木兵道:“小的性格敦厚,有世家公子的身,却不会享世家公子的福,当个草木兵,见见世面,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也就足够了。”
慕容天南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草木兵道:“小的龙吉。”
“好,现下时辰尚早,我们到屋内去,一同探讨这机括之术如何?”
“便依家主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