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带着慕容逝和林沐雪行至一处陡峭石壁前。这石壁是固金岩所成,便如其名,金石难摧,水火不侵,是绝佳的一道屏障,林远智仍在后山时,曾欲在石壁下凿开一个洞,方便进出,却也无功而返,只得任其如此。
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裂缝很窄,大人只可侧身而过,且临走前,林远智于裂缝内侧搬了一块自石壁上落下的固金岩,若有恶人侵入,便可用这块固金岩堵住裂缝。林沐雪气力小,为方便她亦能挪动这块固金岩,林远智特意让村中一擅长机巧之人做成机关,若有人来袭,林沐雪只需割断末端绳索,便可堵住缝隙。如此一来,自己不在她身边时,至少不用担心她的安全。
那道裂缝,以老虎巨大身躯自是过不得,无奈之下,林沐雪去附近寻了一根同慕容逝一般高的树枝作拐杖用,带着慕容逝走入裂缝。裂缝之后,是一大片空地,周围以青檀树林形成了一道包围圈,将空地围起来,中间夹杂着许多果树,空地深处有一座小木屋,木屋左侧为棚舍,右侧为农田,棚舍邻近处,还有一个以青檀木与油布制成的储粮之处,那是从前萧虎的父亲为林沐雪做的。那里面放满了各种水果与数袋米粮。
两人行至木屋前停下,林沐雪跑到小屋旁,拿了一个竹椅给慕容逝,对他道:“小哥哥,你腿上有伤,别累坏了,伤口会裂开的!你坐在这休息一下,就在这等等我哦!”慕容逝点了点头,林沐雪便小跑至屋内,找到了林远智亲手调制之金疮药,替慕容逝上药,最后包扎。
药效很快,不过一炷香时间,慕容逝便已然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已经能丢掉树枝自己走动。他不由得佩服起林沐雪的哥哥来:“啊,真一点都不痛了,你哥哥真厉害。”林沐雪露出甜甜的笑,显然为慕容逝夸赞自己的哥哥而开心。
“你哥哥去哪里了?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然慕容逝并未见着林沐雪兄长身影,不仅如此,整个木屋似乎只有林沐雪一人,他不由得关切询问。
林沐雪垂下头,小手把玩着垂下的腰带,道:“唔,哥哥……哥哥说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做完了,就……就会回来了……”
“那你爹爹和娘亲呢?”
“爹爹……我出生前,爹爹就死掉了,娘亲……娘亲……”一提到自己的娘亲,林沐雪便呜咽起来。因她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为生下自己而死的。慕容逝见她伤心,微微皱眉,道:“对不起,请……节哀顺变。”
林沐雪咬着嘴唇抽泣两下,抬手抹掉眼泪,摇头道:“小哥哥不……不用道歉的,呜呜……”
“那……那你一直都一个人住吗?”慕容逝有些忧心地询问。
林沐雪点了点头,但她抬眼看了一眼头顶睡觉的胖狸猫,又望向石壁外,老虎正守在裂缝口休息,她又摇了摇头,道:“不、不过……有虎爹爹和大狸狸,还有……还有山林里很多小动物,都是雪雪的朋友。还有……还有小虎和榛子,是雪雪的朋友,村子里的人,都……都对雪雪很好的。”
慕容逝一愣,万没料到这山内竟然有村落。“这里有村子?可为何雪儿不去村里住,偏要一人住在这山里?”言及此处,他忍不住细细打量林沐雪全身,她一头雪白的发,圆圆的粉嫩脸蛋,穿着有些破旧的蓝灰色布裙,一双洁白小巧的脚丫子光着踩在地上。她身形较之同龄孩童要瘦小许多,他不由得有些担心。
林沐雪微微噘嘴,道:“因……因为以前……以前哥哥和村子里的人,有了冲突,然后……然后哥哥就带着我离开了村子,找到这个地方,住了下来。哥哥说这里隐蔽,很安全……”
“那……雪儿有没有离开后山,去别的地方看看?”
“没有,就……就只敢去杭州城,拜访拜访楚哥哥,远了的话,哥哥不在,雪雪不敢。而且……而且雪雪不能走,要等哥哥回来。”
慕容逝若有所思,原来林沐雪从未涉足乱世,她还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他目光上移,胖胖的狸猫仍旧蜷缩在林沐雪的头顶上,加之女孩可爱的模样,他心中一动,忽然问道:“雪儿,你这里有纸笔吗?”
林沐雪点了点头,险些又让头顶的胖狸猫给甩下来。“有呀,平常雪雪会和哥哥写信的。小哥哥,你也要写信吗?”
慕容逝摇了摇头,笑道:“我想画一幅画。”原本他心系那西湖美景,欲将其留于画卷之上,此时见着头顶着胖狸猫,远离纷争,无忧无虑的白发女孩,他顿觉这景象比之那西湖美景还更让他沉溺其中。
他定要将其留在画卷中,才不致留下遗憾。
林沐雪从屋内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纸张是较为劣质的草纸,笔是狼毫,却有些破旧。在递给慕容逝前,林沐雪忽然注意到他衣着华丽,衣服布料质量上乘,她意识到慕容逝的身份,或许是像楚一航那样,是贵族公子。她心中涌出自卑,正准备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埋着头,并未注意到慕容逝已然准备伸手接过。慕容逝有些奇怪,问她:“怎么了,雪儿?”
“……雪雪家里穷,纸……纸不是特别好……笔也有些坏了……”林沐雪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慕容逝自然听出了林沐雪所言何意,他不由得一笑,道:“没关系的,你给我吧。”林沐雪不确信地一抬头,看到的是慕容逝温柔的目光。她心中那份小小的自卑渐渐消弭,露出笑,将纸笔递给了他。
慕容逝接过纸笔,面朝着青檀树林方向,指了指木屋前的空地,对小女孩道:“雪儿,你站在那。”林沐雪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走了过去。小女孩光着一双脚丫子,雪白的小脚在泥土地上印下了一个又一个浅又可爱的脚印。
慕容逝有些愣神,因林沐雪并非老老实实站在那,她一会会跟他说一声:“雪雪站好了哦,小哥哥~”一会还要和他招手,一会又要和头顶上的胖狸猫和附近的鸟儿玩耍,一会又在原地踩着小碎步跳一跳……
她身后,是春意盎然的树林,林间偶有其他小动物穿梭而过。前一夜山中下了春雨,此时早已雨过天晴。阳光撒向地面,凝在叶尖的露珠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雨洗过的天空看着格外地蓝,像她的眼睛一样干净明亮。
多么美丽的一幅画卷。
慕容逝盘腿而坐,纸张放在竹椅上,在纸上飞速地将这幅景象留于纸上。虽墨水有些浸透,竹椅上痕迹略微有些影响线条的流畅,但仍为一幅好画。慕容逝不由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道:“画好啦,雪儿你快来看。”
林沐雪听了,兴奋得脸颊都变得红润,连忙跑过来看。
草纸上,画着她的上半身头像。她正抱着呼呼大睡的胖狸猫,对着停在狸猫头顶上的一只小黄鹂伸出手指,轻触它的喙,她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朝着慕容逝看过来……
林沐雪有些失神。“啊,这个……是雪雪吗?”
慕容逝点头道:“嗯,是雪儿。”
“小哥哥好厉害呀!可以教教雪雪吗?”林沐雪兴奋地抬起眼看向慕容逝,“雪雪好喜欢小哥哥画的画,雪雪也想照着把它画下来!”
被她外露的情绪所感染,慕容逝脸颊微红,也兴奋起来。“嗯,好,我教你。”
林沐雪喜滋滋地从屋内拿出一叠纸,和另一支更为破旧的笔。慕容逝将那支破旧的笔接过,将自己手上那支递给林沐雪。慕容逝一笔一划地教林沐雪画,林沐雪很认真地学。
任外界时间飞逝,两人毫无所觉。
林沐雪学得很快,不过一个时辰,她便已经能把小黄鹂画出来了。
慕容逝有些惊讶于林沐雪的悟性,忍不住赞叹道:“雪儿好厉害,这么快就学会了。”
林沐雪甜甜地笑了笑,道:“是小哥哥教的好呀~”慕容逝听了忍俊不禁,与林沐雪相视而笑。
金疮药药效显著,画完了画,慕容逝伤口已经开始结疤。林沐雪又从屋内拿出一罐药膏,名为“万能愈创膏”,它可抹除任何伤疤,是林远智去年试武会夺得头筹赢得,而后他寄给林沐雪的。原本林远智的本意是让林沐雪用这药将她额头上的伤疤去掉,可这小丫头自从拿到这药膏后,只顾着给其他人用了,自己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伤疤。
给慕容逝抹了万能愈创膏后,药膏便半点也不剩了。
待慕容逝能自由行动后,林沐雪便带着慕容逝一同从石壁出去,骑上老虎,在这后山山林中肆意玩耍。在这山林间,慕容逝可以和林沐雪玩得一身都是泥巴,可以同林沐雪一同开怀大笑,可以对着山林放声大喊,可以在草地上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奔跑……自小到大,慕容逝从未体验过如此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愈加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转眼间已是夕阳西下,两人尽兴而归。林沐雪跑进了小木屋,准备晚饭。慕容逝也预备进屋去帮林沐雪的忙,忽闻石壁之外传来男子焦急的呼喊声:“逝儿——逝儿!”
那是慕容天南的声音。
一听到慕容天南的声音,慕容逝才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太久,让自己父亲担心。他急急从石壁缝隙跑了出去,一眼就看到四处寻找自己的父亲的背影。
慕容逝心生愧疚,朝着慕容天南喊了一声:“爹爹,逝儿在这!”慕容天南猛然回头,儿子的身影让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他大步走近慕容逝,一双大手轻握着他的双肩,慕容逝这才看到慕容天南爬满了整张脸的汗水,他不由得低下了头。“对、对不起,爹爹……逝儿……逝儿没听您的话,我……”
“逝儿,有没有受伤?你——”见着儿子,慕容天南首要想到的,便是检查儿子是否无恙,是以他很快便看到慕容逝裤腿上的破损和一大片血迹。“谁干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怒意。
慕容逝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早些时候,右小腿肚被那三个恶人之一划伤,只是托林沐雪的福,他的伤口早早愈合,加之自己和林沐雪玩得尽兴,他早已将自己受伤之事抛于脑后。眼看慕容天南惊惧的神色,慕容逝忙道:“爹、爹爹!没关系的,逝儿……得好心人相助,伤口已经好了……”
慕容天南抿唇,他绝不能容忍有人伤他儿子,便是动了他皮毛,他也要将那人千刀万剐。可慕容逝如今安然无恙,连疤痕都没留下,他剑眉微蹙,最终还是决定暂不追究。
他拍了两下慕容逝的头,站起身,道:“走吧,我们该回金陵了。”
慕容逝一怔,他忍不住看向石壁裂缝方向,那里面,林沐雪还在为他做晚饭,饭菜和米香溜进他鼻中,可他尚未同她道个别。他望着石壁内,目光移向裂缝周围,老虎早在二人回屋时便已然归于山林中,此时并不再裂缝旁。最后他看向慕容天南,有些左右为难。
慕容天南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道是他眷恋此处,有些贪玩,顿时面露不满,说道:“还在等什么?天快黑了,我们得尽快回去,明日一早,须得处理草木兵营之事。”慕容逝自然听出父亲语气中带着的怒意,并且他清楚明日之时需尽快处理,不可作过多耽搁,只好放弃同林沐雪道别,跟着父亲往杭州城移动。
“爹……爹爹……”慕容逝小跑几步,捏着慕容天南的衣袖,“嗯……楚家主拜托爹爹的,是什么事?今天逝儿遇到三个贼人,听到他们说的,似乎是想把楚家给——”
“楚家主所求之事,便与那三人有关。”慕容天南打断了慕容逝的话,“那三人向来行踪诡秘,楚家主调动草木兵搜寻其下落,却总是无功而返。倒未曾料到,今日他们竟误打误撞地主动送上了门,还不知从哪惹了一身的伤……”
慕容逝忍俊不禁,那些伤,自然都是林沐雪的伙伴们所为。但他并未将实情告知慕容天南。“楚家主已经将他们都抓起来了吗?”
慕容天南点头道:“嗯。楚家主无法容忍任何人破坏民生安宁,是以定会施以严惩——”
“那……那爹爹怎么知道逝儿在这里呢?”慕容逝有些好奇地询问。
慕容天南看了他一眼,道:“那三个贼子被擒时,为首的那人曾言一句‘原来慕容家那个小兔崽子,就是引诱我们现身的诱饵!真是反着了楚一航那臭小子的道!’,我才知晓你竟会跑到城外,还遇上了他们三人——”
“对不起,爹爹,逝儿下次……下次再也不乱跑了。”慕容逝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慕容天南轻轻吐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你,恐也难以如此轻易将其生擒。便算将功抵过吧,我也不怪罪你不听话了。”他顿了顿,忽而一笑,道:“反倒是为父,特意来一趟,却什么忙也没帮上。”
慕容逝抬头看向父亲,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笑:“爹爹可别这么说!要不是爹爹带逝儿来,逝儿也没机会把他们引诱出来啊——”
与此同时。
借着家中储存的食材,林沐雪做了丰盛的晚餐。她将碗筷仔细摆好,喜滋滋地出门准备叫慕容逝进屋吃饭,却只见胖狸猫带着呆然的神情守在木屋门口,慕容逝不知所踪。
林沐雪有些失神,问道:“小哥哥去哪里了?”大狸狸口中呜呜地叫着,爪子指着石壁之外。林沐雪看明白了胖狸猫的意思,连忙跑去裂缝外。老虎已然离开,慕容逝也不知所踪。
“大狸狸……你不知道小哥哥去哪里了吗?他……他……”林沐雪呆呆地望着后山深处,胖狸猫从她背后走近。眼前景象于她眼中渐渐模糊起来,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小哥哥他还会回来吗……”
胖狸猫耷拉着脑袋不作声。此时一个影子闻声而来,却是老虎,它自是一眼看到不见了慕容逝,垂着头亦不出声。在林沐雪眼中,它们神情很是失落。慕容逝的不告而别,也让它们猝不及防。
较之它们,林沐雪失落更甚。她回头望着自己木屋方向,屋内桌上还放着一大桌的丰盛晚餐,更觉心中悲凉,两滴眼泪从她水蓝色的双眼中滴落而下。她抬手抹眼泪,却止不住哭声,她两手捧着脸哭了起来。
她并不知小哥哥姓名为何,哪里人氏,不知他离去缘由,不知他是否还会再来找她……一想到日后或许永不能再见,她便悲从中来。
老虎不忍她如此伤心,站起身,凑近她的脸颊,轻轻舔舐自她指缝溢出的眼泪。林沐雪放下手,老虎又轻舔她那张被泪水浸湿的小脸。林沐雪看着它,抬起手臂抱着虎头,脸蹭着它头顶柔软的毛,呜咽道:“呜呜……虎爹爹,雪雪……雪雪是不是搞丢了一个好朋友啊?呜呜……雪雪还有机会再见到小哥哥吗?”
老虎不作声,只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搂着林沐雪瘦弱的肩膀。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温暖和依靠感,林沐雪振作许多。她正欲抬手擦掉眼泪,动作却快不过胖狸猫。它跃至老虎头顶,伸出又黑又小的爪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惹得林沐雪破涕为笑:“谢谢大狸狸。”
“要是……要是小哥哥又来找雪雪玩了,雪雪就带他去看看后山西侧那片桃花林。桃花快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会很好看的,小哥哥一定会很喜欢……”林沐雪再次望向石壁裂缝处,小小的内心开始期盼着下次与慕容逝重逢之日。
即便她不知那究竟是何年何日。
今晚做了太多菜式,林沐雪一人根本吃不完,丢掉了又太浪费。她突发奇想,将林中所有动物叫来一起吃饭,除了老虎和胖狸猫,还有一群黄鹂、麻雀、松鼠、兔子,加之家里养的鸡和鸭……一瞬间,木屋外便热闹起来。如此热闹,总算驱散了林沐雪心中一开始因慕容逝的离开而生出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