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杭州城楚家有贵客到访。
已为楚家家主的楚家少爷楚一航,朝着来者行江湖礼,面色却沉如水,毫无波澜。“慕容家主,您到得真是准时。”
站在楚一航面前之人,身形挺拔,一身紫黑长袍,衣边绣着银灰色方正回型纹路,衣摆处有一条银龙盘踞,银龙似活物一般,欲冲天而上。再观其容颜,剑眉星目,俊美无双,不怒自威,颇有君王之气质。然即便如此,面对他时,楚一航亦未曾露出半分胆怯。
这紫衣男子,便是名震江湖的慕容家主,慕容天南。除了随他一同前来的慕容家草木兵外,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穿着蓝色衣衫的男孩。他的衣边上同样绣着代表慕容家的方正回型纹路。
“楚家有事求助,在下自不可怠慢。”慕容天南道。吐字清晰,言语缓慢,带着十分诚恳,和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威严。
面对楚一航这样的晚辈,以慕容天南于江湖中的名声和威望,显然是在放低姿态,他如此做究竟为何,楚一航心知肚明。
江湖中,以慕容家和杨家为大,两家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争斗不断,颇有二分天下之势,其他世家顺势而为,自然而然分成了慕容派与杨派。但也有不愿插手两家纷争之世家,身为第三个一品世家的楚家便是如此。楚一航尤其厌恶两家争斗,向来立场明确,绝不与任一方联盟。在他的带领下,楚家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如此楚家,竟亦能跻身成为一品世家,足见楚家实力,而它与世无争的态度,竟让慕容天南和杨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尊重楚一航两不相帮的态度,只尽力维护自己在楚一航心目中的印象。
慕容天南认为楚一航如此不争不抢之心绪,在这乱世之中难能可贵,是以尊重他的立场;杨绪却是因楚一航毫无巴结自己迹象,特立独行,因而珍惜他的存在,亦不愿去强扭他这块瓜。
两不相帮的楚家,自然也有与之缔结联盟之世家,这些世家均不过问慕容家与杨家的争斗,因尊重楚家,是以慕容天南和杨绪亦从不会对这些世家出手,以免败坏了楚一航对自己的印象。
然楚家并非完全两不相帮,身为江湖一品世家,楚家的侠义之心自不会弱。不论哪个世家有难,能力之内,楚家自会鼎力相助,却从不会留下把柄,让两家有任何可乘之机,将自己拉入两家争斗之中。
楚一航看着慕容天南,目沉似水,道:“慕容家主,请容晚辈失礼,今次晚辈有求于慕容家,并非是与慕容家联盟,而是——”
“一月前,楚家出手助慕容家一回,此番不过报恩。楚家主放心,我理会得。”慕容天南不禁露出淡淡的笑,云淡风轻地接过楚一航的话头,说道。楚一航微抿着嘴唇,发出了一声“嗯”,道:“多谢慕容家主体谅。”
“那么,楚家主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慕容天南直奔主题。
楚一航让开一条道,道:“街上不便,还请慕容家主入府详谈。”
慕容天南点头,朝楚府内走了两步,回头却见自己身侧的蓝衣男孩正左顾右盼,最后抬头看向慕容天南,问道:“爹爹,逝儿可以在这附近玩玩吗?”
慕容天南失笑:“怎么,你不是想了解一下楚家所遇之事究竟为何吗?”
男孩嘴唇微抿,鼓着一对腮帮子,思索许久,终还是被杭州本身所吸引。“那个……爹爹去就好了嘛,逝儿……还没来过杭州城呢。”
慕容天南神色柔和许多,他俯下身,轻抚男孩的头,道:“嗯,别去太远。”得爹爹同意,男孩喜呼一声,便在杭州城内,细品城中景象。
男孩名为慕容逝,是慕容天南的儿子。他同其他小孩不同,即便兴奋于在城中玩耍,他却并未撒开步子在城中乱跑,而是不急不缓地在街上缓慢走着,一步一步,像是要在这城中的每一片青砖上,都留下自己的足迹。
此时正是初春,柳树抽芽,枝条倾泻而下,落入西湖水中,染绿了一片湖水,像极了蹲坐在岸边侧身以西湖水梳洗长发的女子。慕容逝喜爱此景,心中一动,欲寻些纸笔将西湖初春之景画下,他四处打听到纸笔店铺所在,买了一只狼毫,却买不到合适的颜料。
原来,他想以水草青绘景,店中却没有这种颜料。好在店铺老板好心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建议:“杭州城东郊有水草青叶,慕容公子可采摘一些,捣碎后研磨,制成水草青。”
慕容逝从未尝试自己做颜料,店铺老板提议引起了他莫大的兴趣。他问清了那水草青叶的模样,便跑到杭州城东郊,寻找水草青叶。
按照老板描述,慕容逝很快便找着了水草青叶,那是一种灌木,取其枝叶便可。慕容逝刚朝着那片灌木丛靠近,忽然听到灌木丛后有人声,似乎不止一人,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像是怕谁听到一般。
如此作贼,定然引起了慕容逝的注意。他暂且抛下采摘水草青叶的想法,缓慢靠近灌木丛,蹲下身,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匿于灌木丛后,透过灌木中零星缝隙,他看到那有三个男子围着一个火堆而坐,其中两人齐齐看向另一手握卷轴的壮汉。
慕容逝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壮汉手中正拿着一卷羊皮纸,上面画着什么东西,慕容逝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大体轮廓似乎是一张地图。
他听到那壮汉指着羊皮卷上一处,对另外两人道:“就从这下手,保准让那楚一航应付不来。”
“楚一航估计料想不到,他楚家的秘密通道,竟会被贼鼠给挖出来!哈哈,到时候计划实施,看看楚一航那臭小子还会不会摆出那张冰块臭脸!”一个微胖的男子发出笑声,抬手使劲拍打两下他身侧一个模样精瘦的男子肩膀。那个男子大概就是他口中的“贼鼠”。
感觉自己似乎目睹了不得了的秘密,慕容逝顿时警觉起来,不敢挪动半点脚步,怕灌木丛的沙沙声引起这群人的注意。
壮汉嘴角咧开,伸出食指和中指,对着羊皮卷上某处使劲戳了两下。“哼……杭州城实在太平静了,等到楚府被炸飞的时候,杭州城大概会很热闹吧……桀桀。”
“炸飞?他们想对楚家动手?难道楚家主有求于爹爹的,就是这个?”听了那壮汉所言,慕容逝心中又惊又奇,惊于他们不过三两人,竟敢对楚家下手,奇于他们竟然要去破坏杭州城安宁的生活,制造混乱。似杭州城那般远离纷争的生活,是慕容逝心之所向。
他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决定将这事提前告诉自己父亲,但他还未动,那壮汉带着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计划实施前,先清理一下小老鼠——”他话音刚落,如迅雷般朝慕容逝躲藏之灌木丛射出一把钢匕。慕容逝大惊,知道自己藏不住,连忙从灌木丛后跑开,自己的身形暴露在了三人面前。
那壮汉一眼看到慕容逝衣边上的方正回形纹路,手上捏着另一把钢匕,冷冷道:“哼,慕容家的兔崽子……抓住他!”他一声令下,另两人便朝慕容逝追了过来。慕容逝一咬牙,本能地朝着杭州城方向跑,却被胖男子挡住去路。他心道不妙,不得不转个方向,往山内跑。三个男子朝其穷追不舍。
慕容逝不过一个九岁小孩,如何跑得过三个成年男子,很快,他便落入了壮汉的攻击范围。壮汉两指捏着钢匕,瞄准了慕容逝的右小腿肚子掷出,钢匕划破了慕容逝的小腿,鲜血洒出,慕容逝顿觉右腿没了力,整个人朝前跌倒在地,难以移动分毫。他仓惶回头,自己已经被三人团团围住。
慕容逝咬牙,暗叹自己大意了,敢对楚家动手之人,又岂是泛泛之辈?他只能一点点朝后挪动身子,抬眼看着正中间的壮汉,咬牙道:“你们竟然要对楚家动手?实在不可理喻!”
壮汉右手把玩着钢匕,不屑地看着慕容逝,道:“小孩儿,我不知道刚刚我们的对话你听去了多少,但既然被你听到,可就别想轻易逃脱!”
“你们……要杀我?这并非明智之举。”慕容逝绷紧了全身,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一双拳头。他勉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直面为首的壮汉。
壮汉冷笑道:“当然,我又不傻,你爹是那个慕容天南,杀了你不就相当于自掘坟墓?哈哈,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总要让你别妨碍我们的计划——”
在慕容逝背后一片森林中,一个骑着老虎,头顶一只胖狸猫的赤脚白发小女孩玩耍至此,正好目睹了这一切。乍然见着如此多生疏面孔,且都是男子,小女孩先是吓得躲在树丛后不敢出来,待看到那群长相凶狠的男子伤了慕容逝,将其围住时,小女孩小小的正义感压过了她内心的恐惧。她从老虎背上下来,拍了拍它的背,道:“虎爹爹,你快点去救救那个小哥哥!别、别伤着人了,去把他们都吓跑就好啦!”
那老虎听罢,朝着那三人发出一声长啸。虎声震天,将三人吓破了胆,便连慕容逝也没料到这山中竟会有老虎,小脸亦是吓得惨白。
虎声盘旋在后山中久久不歇,在三人还在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猛虎踪迹,一个巨大黑影自慕容逝背后的树丛中跃出,扑向离它最近的精瘦男子贼鼠身上,厚实的虎掌压着他的胸腹和右手,尖锐獠牙射出森冷的光,映在贼鼠眼中,吓得他脸色青白,大喊“老大救命!”。
“呿,哪来的老虎?这破山上居然还有老虎?”壮汉咂咂嘴,举起钢匕欲对着老虎心脏位置刺下。远处白发女孩望见,心头紧张,对着那老虎大喊:“虎爹爹,小心呀!坏人……坏人要欺负你了!”
得她提醒,老虎猛地抬头,张口朝着壮汉的手腕狠狠咬下。那壮汉痛呼一声,右手脱力,钢匕落在慕容逝脚边。他面容狰狞,紧咬牙关,左手成爪,凝聚内力,扣在老虎头顶,老虎吃痛,发出痛苦的一声吼叫。
见老虎受伤,那白发女孩连忙将躺在自己头顶的胖狸猫抱下来,对着他屁股拍了两下。“大狸狸,别睡啦,快去帮帮虎爹爹!”
那胖狸猫挠了挠刚睡醒的肥脸,胖胖的身子如一团肉球一般朝着那壮汉滚了过去。慕容逝并未看清那团肉乎乎又长满长毛为何物,只见它从地上跃起,撞上壮汉的脸。胖浣熊伸出一双利爪,在壮汉脸上乱抓乱挠,疼得壮汉松了左手,转而去对付这胖狸猫。可谁知这胖狸猫虽体型肥胖,动作却甚是灵活,壮汉费了半天劲也未抓住它一根毛,自己的脸却被它抓得血痕纵横交错。
胖狸猫四只爪抱着壮汉的脸,肥大的肚子堵着他口鼻,险些让壮汉喘不过气。它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微胖男子,那男子向来怕这些毛茸茸的动物,被胖狸猫这一盯,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离了。
同伴逃离,让壮汉和精瘦男子更无心留在此处,壮汉瞥见老虎稍稍松了松口,忙抽出自己血淋淋的右臂,和精瘦男子一同狼狈逃离此处。
吓退了三人,胖狸猫蹦到慕容逝面前,抬头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素未谋面的男孩。慕容逝睁大了眼和它四目相对,他一眼认出这是狸猫,却只从书中见过,并未见过真正的狸猫,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狸猫,他顿觉稀奇。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引得慕容逝转过头,一张近在咫尺的虎脸蓦地撞入他眼中。慕容逝吓了一跳,怕惹恼了这头虎,只咽了口唾沫,一动也不敢动。那只老虎缓慢地将鼻子向前探,同慕容逝的鼻尖相触,一双虎眼射出的光渐渐尖利起来。
“虎爹爹,不要欺负小哥哥哦!”小女孩软糯糯的声音从慕容逝背后传来,那老虎听了小女孩的话,便后退数步,和慕容逝拉开了一段距离。老虎的动作让慕容逝惊奇,忍不住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女孩。
原本朝着慕容逝跑来的白发女孩,因他一回头,而止住脚步,一双水蓝色的眼睛,带着惊惧和一丝好奇,与他四目相对。
他有一双漆黑似星空的眼,深邃又迷人。
她有一双湛蓝清澈的眼,干净又灵动。
小女孩被小男孩好看的瞳孔吸引,缓缓朝他走近,似乎忘记了自己怕生人。待距离慕容逝五步远时,后者腿肚子上一大片血迹,染红了他身下土地,立时撞入她眼帘,让她瞳孔骤缩。她掩嘴失声大叫:“啊呀,小哥哥你伤得好重!雪雪给你治伤!”
不等慕容逝有所反应,小女孩已然奔至他身前,蹲下身,两手贴着他伤口处,小小的手心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笼罩在慕容逝伤口上。慕容逝感觉小腿处传来温暖的感觉,这感觉如此熟悉,让他不禁开口:“你——”
他忽然收了声,因白发小女孩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手中光华不在,两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气。慕容逝心头一紧,忙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小女孩不答,一边喘气,一边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挂坠,从里面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咬碎,气色才终于好了一些。她抬头看向慕容逝伤口处,并未完全愈合。她有些失落地低垂着头,呜咽道:“呜……雪雪好没用……”
像是想安慰她,胖狸猫一跃至她头顶,尾巴在她头顶缠绕一圈,爪子左右摩挲她的额发。
慕容逝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她:“你是住在山里的……仙女吗?”
绯红将小女孩脸上原本的苍白完全掩盖,她垂下头,摇头道:“不、不是的……村里人都这么说,可是……可是雪雪就是雪雪,不是什么仙女的……”
原来,这白发女孩,就是林远智的妹妹林沐雪。
慕容逝有些惊奇。“可你不是会这个治疗仙术?你师承于谁啊?”
林沐雪摇了摇头,道:“这个……是雪雪天生就会的,可是总是用一下就很累……哥哥说,雪雪不能用太多次了。”
一提到自己的哥哥,林沐雪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对呀!家里还有好多哥哥做的药膏,雪雪可以用那些药膏,给小哥哥治好伤口呀!”
她这一动作过于突然且用力,原本待在她头顶上的胖狸猫一个不慎,朝后跌落滚出数丈远,才终于停下,四脚朝天地卧于地面。
林沐雪丝毫未觉,她撕下衣角,将慕容逝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简单包扎好,而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布裙,她朝着老虎招呼了一声,老虎应声而来。林沐雪对它说道:“虎爹爹,把小哥哥驮回家里去好不好呀,雪雪要给小哥哥上药呢!”老虎依言走到慕容逝面前,伏下身子,示意慕容逝爬上他的背。
慕容逝有些犹豫,他担心自己会惹怒了这头老虎。林沐雪却是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小哥哥,虎爹爹在等你上去呢!没关系的,虎爹爹很温柔,不会伤着小哥哥的!”
得林沐雪保证,加之慕容逝内心好奇多过于恐惧,他不知骑老虎会是何感受。他抓着老虎的毛,拖着伤腿爬了上去。等他上了虎背,林沐雪也跟着爬了上去。胖狸猫赶在老虎站起身之前,飞速奔来,重新回到林沐雪头顶。
在老虎欲抬步前,林沐雪俯下身轻抚它肩颈毛发,叮嘱道:“虎爹爹,小哥哥腿上还有伤,可不要跑太快哦!”本欲朝前狂奔的老虎听罢,有些失落地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朝前方走去。
“雪儿,刚刚……就想问你了。”坐在林沐雪背后的慕容逝,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和这些动物交流的?”
林沐雪回头,朝他露出笑,道:“雪雪也不知道呀,雪雪天生就能和他们交流的。不管是虎爹爹还是大狸狸,都是雪雪的好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