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天南将事情处理完回到王府时,天已黑透。
他回去时,妻儿已经用了晚饭,妻子夙然贴心地为他热了饭菜。他一回去,她便迎了上来:“天南,你回来了?峰儿亦不过刚比你早回来一盏茶时间呢。”
“嗯?峰儿去做什么了?”慕容天南刚坐下暂歇,便忍不住问。
夙然垂下头,贝齿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慕容天南眉头轻颤,问道:“怎么了,然儿?难道儿子出去做什么,我还不能过问了吗?”
“不是的,天南。峰儿出去是……是逝儿让他出去调查——”说到此处,夙然声音变得哽咽起来,“调查……关于和儿的事情。”
夙然的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慕容天南一阵晕眩。他感觉这正厅都在旋转,让他难辨东南西北。“逝儿为……为何要调查……调查和儿?”他感觉喉咙干涸,每一次发声,都让他喉咙感受到撕扯般的疼痛。
夙然努力压抑着哭腔,道:“逝儿……他想知道你为何要给他下禁足令,所以……”
一提到禁足令,慕容天南便忆起白日之事,慕容逝看着自己的眼神,愤怒,绝望,甚至……还有一丝恨意。那股恨意,如一根针刺在慕容天南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脸色雪白。
他手撑着额头,连坐着都像是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夙然清楚看到他的手在剧烈颤抖。“然儿……”他声音嘶哑到像是快要发不出声,“逝儿……定然恨透我了吧?我亲手折断了他的羽翼,不让他自由地行动……白日里他想跑去杭州城寻他的一个好友,我阻止了他,那时他看我的眼神……他恨我,然儿,他一定恨我……”
一滴眼泪从夙然右眼滴落下来,她抬手抹掉左眼眼眶处摇摇欲坠的眼泪,吸了吸鼻子,走到慕容天南身边,轻握着他扶着额头的手,道:“不会的,天南……逝儿向来敬你爱你,他不……不会恨你的,不会的,只是……他只是想知道原因……等他知道了,他会理解你的一番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慕容天南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一个父亲,亲手用镣铐,绑住亲生儿子的双手双脚,这就是所谓的‘用心良苦’?放眼天下,谁能理解这份‘用心良苦’?谁能?”
夙然抽泣两下,以手背拭去眼泪,可已经止不住眼泪继续向下流。“可是天南,你也不想这样对逝儿啊……哪个父亲,会忍心这么对待孩子?只是……只是为了慕容家,你不得不这么做,难道不是吗?”夙然的话,让慕容天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等了许久,他才从沉默中走出,望了一眼后院方向,问道:“……逝儿在做什么?”
夙然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吃过晚饭后,他拿了慕容家的族谱,把自己关在君兰居——”
“族谱?……呵,原来如此……”慕容天南听罢,顿时明了慕容逝为何突然要调查慕容和相关之事。虽然他暂时猜不出慕容逝是为何所驱使,去翻慕容家族谱,但既然他翻了族谱,看到上面写着的“慕容和”三个字,以慕容逝的聪颖,定然能有所想法。
他无力地甩了甩衣袖,道:“随他去调查吧……本也不是要刻意隐瞒他们的秘密——然儿,我饿了,晚饭都热好了?”
夙然点头,道:“嗯,都放劲松堂了。”
与此同时,君兰居内。
慕容逝坐在桌前,小脸严肃地盯着放在桌上的那卷慕容家族谱,漆黑的瞳孔中只映着“慕容和”三字。
敲门声响起,门后,慕容青峰道:“哥哥,我回来啦!”一听到慕容青峰的声音,慕容逝立时便从座位上站起,急忙给弟弟打开了门。
慕容青峰小脸上扑满灰尘,头发凌乱,可见他今日的确四处奔波得累了。慕容逝皱了皱眉,连忙将放在桌上的一碟肉包子递给他。慕容青峰一眼就看出那是金陵城内李记肉包子,皮薄肉厚,馅料是猪肉剁碎了制成,兄弟俩都很喜欢吃李记的肉包。他喜出望外,一手拿了一个包子往嘴里塞。“哇,李记包子!还是哥哥懂我!”
慕容逝笑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辛苦你了。”
等慕容青峰吃完了包子,并将慕容逝给他准备好的一杯白水喝下肚,慕容逝小脸严肃,问道:“怎样,你查到什么了吗?”
慕容青峰抬起手臂把嘴上残留的水珠擦掉,道:“既然咱们确实有这个哥哥,查起来很容易的!”他顿了顿,头耷拉下来,脸上露出沮丧。“哥哥,你猜的是对的,咱们这个大哥,的确……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就……咱俩出生那天……”
慕容逝一愣。四月初三,那是他们双胞胎的生辰,没想到竟然也是自己兄长的忌日。无怪乎每年过生辰之时,自己爹娘的神情都有些怪异。一边是大儿子的忌日,一边是孪生双子的生日。慕容逝不由得想,每年的那日,自己的爹娘内心一定备受煎熬吧……
慕容青峰将自己今日所闻尽皆告知慕容逝:“虽然大哥已经过世九年,但毕竟是慕容家的长子,在金陵城里,关于他的事很容易就问到了。街上人都说,当时大哥因为是爹娘第一个孩子,所以备受宠爱,也因为是长子,所以大哥从小就被爹爹以未来家主继承人为目标培养的,在大哥身上,爹爹倾注了不少心血。结果哪知道,大哥竟然会被杨绪杀掉,而且连、连尸身都被杨绪带走了……在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娘亲刚生下咱俩,身体极度虚弱,当场就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因身心受到极大创伤,娘亲被大夫诊断为再也没法生育子嗣……至于爹爹……爹爹那一整年都很消沉,无心于慕容家事,那一年的慕容家几乎是处于停滞的状态,还是华老前辈悉心开导爹爹,爹爹才终于振作起来……加上咱们家这么多年来积蓄下来的雄厚力量,其他世家也不敢对咱们家如何。”慕容青峰打听到的消息可谓详尽,慕容逝听罢,陷入了沉默。
“还有……关于哥哥你身上的禁足令,我也打听过。”慕容青峰此时所言,吸引了慕容逝的全部注意力,这毕竟是他最想知道的事,“一来是因为,哥哥你是爹爹第二个预备培养成慕容家家主继承人的,为了不让你重蹈大哥覆辙,爹爹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保护哥哥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说到这,突然止住了声,不再往下说。
慕容青峰突然安静下来,让慕容逝内心腾出一股焦急。“是什么?你快告诉我啊!”
慕容青峰小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一双眼紧紧盯着慕容逝,道:“我也是听金陵城的百姓们说的,哥哥可能都记不得了……就是你刚两岁的时候,跑到集市去玩。那天有一匹马大腿上扎了一根刺,疼得它到处乱窜,哥哥你正好在大街中央,压根没注意到那匹马,当时……差点就被那匹马踩死,幸好被特意来金陵城看望爹爹的华老前辈撞上,华老前辈出手救了哥哥你,才躲过一劫。后来爹爹赶到,听说了事情全过程后,他也顾不得去责怪那匹马的主人,当街抱着哥哥你……哭了呢,哭得很伤心……”
慕容逝哑然,喉咙像是塞了一大块核桃,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哽在喉咙让他极为难受。慕容青峰自然注意到了慕容逝脸色难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对慕容逝说出心里话。“哥哥……我听说这些之后,我觉得……你应该和爹爹道个歉的,毕、毕竟——”
“……你说得对。”慕容逝低下头去,原来父亲并非不爱自己,而是太爱自己,才这般过度保护自己。回想起白日里自己行为,实在不孝,“我的确该同爹爹道个歉……”
他走出君兰居,到了劲松堂前,屋内灯光还明亮这,隐约能看见屋内人影。慕容逝抿着嘴唇,走上台阶,行至门前,抬手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夙然的声音:“进来吧。”慕容逝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见来的人竟然是慕容逝,正在吃晚饭的慕容天南眼中立时闪过复杂神色。他放下筷子,却没有去看向儿子。夙然看了一眼慕容天南,转过头问慕容逝:“逝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早些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慕容逝坚决地摇了摇头,道:“……逝儿有话一定要今天和爹爹说……”见他来意为自己,慕容天南才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慕容天南目光投过来的刹那,慕容逝便觉后脑勺似顶了千斤重的大石一般,他深深埋下头,慕容天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慕容逝一双肩膀不可察觉地在颤抖。
“爹爹……”一开口,慕容逝的声音便带着哽咽,“对不起,白日……白日里……逝儿竟然对爹爹那样大呼小叫,实在是不孝……逝儿错了,爹爹,请您原谅逝儿,好吗?”
慕容逝带着些微哭腔的致歉,让慕容天南不觉红了眼眶。“逝儿,你……何错之有啊?”
慕容逝紧闭着双眼,以挡下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逝儿不懂事,总让爹爹为逝儿担惊受怕。爹爹,逝儿答应您,以后……以后逝儿绝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
“可是逝儿,你不是很想去杭州城,找你那个朋友——”一股自责与愧疚涌上慕容天南心头,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抖,看着慕容逝垂下的头。
慕容逝忽然抬头,看着慕容天南。此时他双眼眼眶瞄了一圈红色,然被眼泪洗过的漆黑瞳孔,透射出坚定不移的光芒。“爹爹,关于逝儿和青峰那位亡兄之事,我们都知道了。”
他此言一出,令慕容天南与夙然俱是一惊。慕容天南左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险些掀翻了置于他手臂近侧的碗筷,夙然的脸色更是白得连烛光都映不出丝毫血色。屋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天南才带着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开了口:“啊……这个事,我本不打算说的,但是……也没想过去刻意隐瞒你和峰儿——”
“爹爹。”慕容逝走近慕容天南,伸出双臂抱着慕容天南的大腿,引得慕容天南带着一些愕然的神色低头看着他,“逝儿答应爹爹,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让爹爹担心。逝儿会长大,继承慕容家的家主之位,让爹爹放心。”
他话音刚落,屋外又有一个小小身影跑了进来,是慕容青峰,两人对话尽收他耳中,他也忍不住跑了进来,抱着慕容天南另一条腿,向慕容天南承诺:“爹爹,峰儿也会听话,爹爹叫峰儿做什么,峰儿就做什么。峰儿这辈子都绝对不会离开爹爹的!”
面对如此一双懂事的孩儿,慕容天南终不禁莞尔。他伸出一双大手,一边一个,轻轻抚于兄弟二人背上,语调温柔:“呵,两个傻孩儿……你们是男孩,终有一天,该是要独自在外闯荡历练一番的,又怎能一生都陪在我身侧呢?”
他先看向慕容青峰,手往上移,轻轻抚摸他的头,道:“日后峰儿大了,天高海阔,任你想去哪儿都成,爹爹不会阻拦你的——”顿了顿,他补充一句:“但是,峰儿必须要将慕容剑法练好,爹爹才放心让你出门闯荡,明白吗?”
慕容青峰乖巧地点头,道:“峰儿会听话,每天都认真练剑的!”
慕容天南淡然一笑,又回头看向慕容逝,同样也将手覆上他的头顶,道:“逝儿,等你长大了,到你十六岁那年,爹爹就解除你的禁足令,相信到那时,以你之资质,应能于乱世之中独当一面了。”
慕容逝听了,漆黑的双眼迸射出兴奋无比的光芒。“真的吗,爹爹?”
看着慕容逝这张充斥着期待的脸,慕容天南心中对他的那份愧疚消弭许多。他露出似水般温和的笑容,点头道:“自然,爹爹是慕容家家主,说出去的话,都是作数的。只要逝儿同峰儿一般,平日里勤加修炼便可。”
慕容逝忍不住收紧了双臂,小脸紧贴着父亲大腿。这份礼物,是他最为期盼的礼物。等到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杭州城郊那座山上,去寻找那名为雪儿的白发女孩了。
回到君兰居后,慕容逝脑中再次浮现林沐雪那未染尘世,天真无邪的脸,他决定尝试着给她写一封信,若她能收到,自己便是数年内无法去找她玩耍,也可借由信纸诉说心中话语。
让他甚为欣喜之事,便是他将信寄出半月后,收到了林沐雪的回信。慕容逝喜不自胜,日次便可时时与白发女孩互通书信,即便禁足令加身,他也不再以此着恼。
又过数日,某夜,慕容天南夫妇正在劲松堂内休息,慕容逝与慕容青峰则早已分别歇下,便是这个时辰,王府内竟有人拜访。
“表叔,表叔母!”人未到,声先至,慕容天南与夙然闻声望去,一个穿着紫色长裙、衣摆绣着金色银杏叶的七八岁女孩从屋外蹦了进来,一进来便一头扎进夙然怀里,环抱夙然的腰,小脸埋入她胸口,贪婪吮吸着夙然身上那股如母亲般的香气。
看着怀中女孩,夙然不禁笑道:“啊呀,竟然是竹儿!这是刚从大食回来了?怎这么晚了还到金陵城?”
紫衣女孩笑道:“回来路上要先经过金陵城嘛,我寻思着干脆也别回去了,过来到表叔和表叔母这来蹭一张床~”
慕容天南听罢笑骂:“你这丫头,真是愈加放肆。”
这女孩是紫家小姐,名唤紫竹,她的外公和慕容天南的母亲是姐弟,是以她便是慕容天南的表侄女。她所在之紫家是一个二品商贾世家,是带动慕容家经济流动的重要世家,加之同慕容家维持了数十年的姻亲关系,两家来往甚为密切,彼此之间甚至几乎没有上下与世家之分。
紫竹自小没了父母,只与哥哥紫箫相依为命,慕容天南夫妇向来便将兄妹二人当作自己亲生儿女抚养,是以在兄妹二人心目中,慕容天南夫妇与自己亲生父母无异,加之紫竹性格似男儿一般豪爽,在慕容天南夫妇面前从不谈礼仪为何,活脱脱便是一个精力充沛又有些放肆的小丫头。
夙然宠溺地抱着紫竹,笑问:“一路赶路很辛苦吧?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表叔母去给你做。”
紫竹倒也不客气,立马便道:“我要吃凤梨酥。”夙然喜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自怀中放下,站起身,去厨房为她准备凤梨酥了。
慕容天南朝她一招手,笑道:“过来,竹儿。”紫竹笑嘻嘻地直接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慕容天南的腿上。慕容天南伸出双手托起紫竹上身,让她坐得舒服一些。
“你跟着你哥跑去大食有三个月了吧,觉得那里如何?”慕容天南手托着紫竹的后脑勺,面上含着笑,问道。
紫竹笑了笑,双眼弯弯得像月牙一般,举起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道:“嗨呀,表叔您不知道,大食人都好奇怪,他们都会穿着斗篷,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表叔您说,他们都不怕热的吗?”
慕容天南笑道:“大食人士的衣服颇具风格,你有没有尝试着去‘入乡随俗’?”
紫竹撅嘴,道:“才不要这种入乡随俗嘞!他们那的衣服我觉得不好看,穿上去还很热——不过,他们那边吃的很合我胃口!可惜竹儿没给您和表叔母带回来尝尝。”
慕容天南忍俊不禁,伸出弯曲的食指轻轻一刮紫竹鼻梁,笑道:“虽仍旧放肆,却也比以往懂事许多。”
紫竹有些得意地昂起了下巴,过了一会,她重新埋下头,小脸上露出些许失落的神情,道:“哎,可惜呀……这一趟去太久了,连阿逝和青峰的生辰都没赶上!不知道现在给他们送生辰礼物,到底合适不合适。”
“哦?你还为逝儿和峰儿破了费?”慕容天南扬起一双剑眉,“你年纪还小,倒犯不上给那俩孩子送如何贵重之物。”
紫竹眨巴两下眼睛,道:“我没钱,哥哥有啊,所以哥哥就连我的份一起,准备了礼物给他俩兄弟的。”
慕容天南笑了一声,问道:“是吗?那你哥明天来吗?”
紫竹摇头道:“哥哥说,紫家那边好像有什么事要处理,得过几天再说——反正不管多久,他说来就肯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