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走后,乔垂下头,看着石滩上颜色各异的卵石出神。
“乔,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艾丹的语气也略带矛盾和纠结,“但是如果我们回去,就能重新恢复中金和乌深的安宁。”
“我明白。”乔说,“可为什么非得由我们来呢?”
中都和镜城处于耶诺之东,两国结成同盟已经有数百年之久。为了永远摒除猜忌和战争,共同在废冬中抵御外敌,中都献出了铁匠和锻造技艺,镜城则依靠大山陵的矿脉源源不断地提供矿产。最早的两位先王定下了铁律,两个王国的继承人自出生起就应当置于一处,在两个都城间以两年为限交替生活。如今多铎统一中金地与乌深地,久远流传的规则彻底被摧毁。
“因为我们是最合适的人。”艾丹紧握着手中的硌文项链,回答道。
“奥维!”远处的河湾边,阿尔伯特扬起手臂呼喊,“你过来一会儿!”
奥维方才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长吁一口气,拍拍膝盖,站起身,揶揄道:“失陪了,两位国王!”
阿尔伯特坐在河湾的浅滩边,离营火大约几十步远。奥维走近,立在他身旁。经过了暴雨的冲刷,河水清可见底,微斜的日光照得河面粼粼闪光。
“阿尔。”奥维轻触下巴上的白色胡须,曾经他留着一长串胡须,直到逃离锈塔之后为方便起见剪去了,但他多年来爱抚胡须的习惯仍没有改变。他说道,“你还在想那些事吗?我们还有一些番红花和香皂,至少能弥补一些损失。至于乔和艾丹,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席尔博王和娜塔莉王后待我像亲生孩子。”阿尔伯特望着河面,说,“中都陷落那天,我赶去找乔。可是我去得太晚了,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乔一个人。我从背面捅死了那个镜城士兵。王后跌倒在地,脖子上的血溅在乔的脸上,他的神情……原谅我,我描述不出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必须照顾好他。”
“你照顾得很好,非常好。”奥维仰起头,长叹道,“你们瑟洛家向来亲和敦厚。当年乔的祖父把我送进锈塔,说实话,我很感激他。”
“恐怕数百年来的和平繁盛让我们太麻痹大意了。中金和乌深之间的乌拉尔隘口整整一百年没有驻兵戍防,让多铎能一夜间长驱直入。”阿尔伯特的语气急促起来,但继而又平缓了下去,“你知道,我们没办法照顾他们一辈子。”
奥维笑了:“他们也不会一生都是小孩!乔和艾丹不过才十七岁罢了。”
“你十七岁的时候,都勾搭到多少贵族小姐了?”
“今时不同往日。”奥维耸耸肩,“废冬里出生的孩子都早熟。现在天气已经转暖许多。”
阿尔伯特无可奈何地笑笑:“我想恐怕是你给他讲了太多古时的故事。”
“我讲的都是历史,他应该知道这些往事,即便支离破碎。”奥维说,“要我说,是你把他宠坏了。这些年来你的确把他照顾得很好,但你照顾得太好了——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你都把他蔽在身后,不愿意让他受到丝毫损伤。所以到真的需要他上场的时候,他也想让你代劳。乔是我的学徒,我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无论在哪个时代,都缺少像他这样的人。我有预感,这个日渐衰败的世界总有一日将迎来终焉,而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必将为他留有一席之地。”
“这又是哪门子的预感?”阿尔伯特差点被奥维的话给逗乐了,“锈塔学士也会相信这些预感吗?”
“锈塔学士相信任何可信的事。否则你以为锈塔凭什么自黄金时代以来,熬过废冬傲立至今?”奥维站得有些累了,也盘腿坐在卵石摊上,伸手去触碰清凉河水,“我们是往事的淘金者,竭尽一生在浩繁卷帙里翻找过往的辉煌。”
“我可没有这么崇高的理想。”阿尔伯特说,“所以,你才会想和那群臭气冲天的家伙交流?”
“没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听。”奥维没有在阿尔伯特脸上看到往常的抗拒神色,后者脸上的神情疲惫但平静,于是他开口道,“根据中金北方山原村落里的长诗,他们是失去了形体的回忆。他们诞生于上古神灵削切山峦,抹平大地,划开河流的时候——比黄金时代更久远。被旧神切碎的山脉在一瞬间失去了形体,但它们拥有的灵却涌入了仍然残留的影子里。这些暗影无法见光,每夜停留在殿堂前乞求神灵赐予它们形体,但旧神却捉弄一般将最肮脏、最无用的残躯施舍于它们一族。”
阿尔伯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然后呢?”
“‘长夜未至,腐躯重生。残月立誓,永不躬臣’。”奥维轻声念诵,“形体略微给了它们对抗日光的力量,然而他们却只能忍受不断被驱逐,流窜山野的命运。那是人类都还未诞生的年代。精灵一开始同情这些秽物,但他们逐渐堕落,反叛诸神,立誓诅咒每一个念诵过他们名字的存在。最后精灵也放弃了他们。”
然后是长久的寂静。日光沐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昏昏欲睡。偶尔一阵风拂过,送来雨后青草地的清新草香。
“所以你想和他们谈话,你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受到了欺压。”阿尔伯特伸出手掌,感受着阳光的温煦。他无法想象哪一种生灵会无法忍受日光,无法想象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的生活会有多难熬。
“北岛先哲创立锈塔时,教导最初的学士要理解万物。旧神早已沉睡。他们一族已经不会有新生儿诞生。”奥维说,“我想,也许他们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邪恶。”
“啊,或许如此!”阿尔伯特轻笑一声,他卷起长袖,露出肩膀。黄褐色的皮肤上,赫然有着一块巴掌大的焦黑淤痕!那块痕迹仿佛皮肤底的淤血,如同有生命力一般,随着阿尔伯特的呼吸伸缩着。“第一群蝙蝠撞上来时,我走在最前面!”
“不!”奥维猛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掰过阿尔伯特的肩膀,凑近仔细查看,他的声音颤动,含着无限的哀伤,“为什么非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