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能在那具尸体上发现更多东西。四周路旁的杂草丛中,也没有行李或者其他随身物品。他们只好把死尸移到路旁,免得阻挡马车行进。阿尔伯特想伸手替死尸合上眼睛,但被奥维制止了。
“按照西诺人的说法,逝去之人留下的形体应当投入水中。他们的灵魂会以西方的星星孤索为灯塔,随着水流西去,归于虚无之地。”奥维解释道,“没有入水的灵魂仍会残留在尸体四周。如果说这个日渐残酷的世界仍留存丝毫仁慈的话,那就是她留给了死者亡魂极大的力量。替她合上眼睛构成了一个仪式,会将你和亡魂连在一起。后果是好是坏,没有人能知道。”
“可以稍微说得简短一些吗?”阿尔伯特皱起眉。
奥维耸耸肩:“简而言之,晦气。”
“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够晦气的了,不差这么一些。”阿尔伯特自嘲般说道。他没有听从奥维的建议,还是伸手拂过尸体的面庞,合上了她的眼。
事情很快就办完了。奥维爬上车。阿尔伯特也翻身上马。
“阿尔。”乔仰视着阿尔伯特,说,“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这恐怕不是你的真心话。”阿尔伯特苦笑着回应,“赶紧回马车上去吧,你的腿还需要休息。昨天晚上你干的不错,即便是我,也没办法能保证做得比你更好。至于那些酒——没有什么比你们的安危更重要。”
乔也知道这不是阿尔伯特的真心话。但他还是点点头。商队开始缓缓行进,他立在路边,等待艾丹照看的那辆马车赶来。
“阿尔伯特,如果你还在为昨天的事难受的话,我向你道歉。”刚才的事让奥维感到些许不悦,“我不该建议你进祠堂。”
“不,这是我的错。最后做决定的是我。”阿尔伯特直视着前方的旷野,方才的苦笑仍僵硬在嘴边,“相信我,奥维,我倒希望的确是你的错——我可以很轻易地原谅你们任何人,但我没办法那么快原谅自己。”
两人各怀心事,没有将谈话继续下去。商队悠悠晃晃地穿行在旷野上,日头渐渐升起。临近正午时分时,清晨的云雾已经散去,日光明媚,照耀在荒野上遍布的青绿草叶上。阿尔伯特决定在一条河水边歇息一会儿。河流清澈迂曲,自群山间流淌而下,奔涌在碧绿的茂盛青草间。
他们在草地上停好马车,解开挽具,任由马匹自己去寻觅青草。艾琳老妈子在河畔的卵石滩上架起营火,墨雅轻触柴堆,火焰立刻卷舔着木枝燃起。
没一会儿,外出游荡的纳撒和奎尼斯就拎着猎来的野兔回来了。大块头纳撒沉默不语地用剔骨刀割开野兔的喉咙,没几分钟便脱下了一张兔皮。再过一会儿,鲜嫩的兔肉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炙烤,滋滋地冒着油。
乔打开了鸡笼。茶花鸡们仍无精打采,慢吞吞地钻出鸡笼,翅膀上仍沾着未干的雨水。如果是往日,它们肯定叫得比谁都欢,飞跑着扎进草丛里捉虫子吃。但现在它们只围着鸡笼低声咯咯鸣叫,有几只干脆俯下身缩成一团。乔蹲下来抚摸它们的羽毛,怀疑它们可能冻坏了,心里盘算着到寇瑟时,要买些黄连来给它们补补身子。
午饭很快就烧好了。所有人围着营火坐成一圈,分吃烤得焦熟的兔肉。乔分到了胸脯肉,酥脆的肉块每嚼一口都有油汁满溢。吃完之后,他把手指都舔了个干净,这种极端粗鲁的做法引来了利森忧心忡忡的怒视。
午餐结束之后,大家的心情似乎都畅快了不少。温煦的日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催得众人睡意昏沉。离寇瑟已经不远,阿尔伯特估算了一下时间,决定休整一会儿再出发。许多人散开来,也仍有人留在营火边交谈。阿尔伯特和奥维没有离开,摊开地图。
“洛伊聚集了四方军团。”阿尔伯特指着耶格地峡东侧的硕林,手指向西逐渐移动,越过耶格地峡、寇瑟,停在半岛中央的城邦齐庇之上,“之前听闻,半岛城邦的领主们已经和三骑士休战,决定共同抵御外敌。这群人真是疯子。三骑士之前效忠于劳坡,协助他西伐诸城邦。劳坡称王之后,他们又亲手弑君,之后流窜半岛荒野,现在他们怎么又和半岛城邦合作了?”
“半岛城邦再怎么说,昔日仍是硕林属土,即便已经脱离硕林统治,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改变民众的图兰信仰。如今洛伊主教统摄硕林,直接向硕林宣战相当于背弃整个图兰世界,没有领主愿意强出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只能由局外人领头。更何况,霍斯、玻利和奥尔德林三骑士麾下军团的确骁勇善战。”奥维回答道,“我想那些领主大概是想让三骑士和硕林先拼个你死我活,再坐收渔翁之利。可能在他们看来,一举拿下硕林指日可待呢。”
“你觉得谁会先动手?”阿尔伯特的手指移向中央的耶格地峡,在上面顿了顿。
“谁知道呢?半岛诸侯最近在联合三骑士清剿波格一带的军队,逼迫倾向图兰的波格王做出抉择,可能无暇西顾。无论如何,一旦动手,这一带一定会成为争夺的要害。”奥维说。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手指焦虑地在地图上敲击着。沿齐庇向边赫,然后走海路南下到卡洛斯;或向波格,越过息海取道缘息道,回到跌谷……无数的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决。
奥维轻拍他的肩膀:“阿尔。放轻松。”
乔和艾丹也没有离开。艾丹安慰道:“阿尔伯特,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重来。”
“是啊,是啊。”阿尔伯特扭过头去看河水,艾琳老妈子正带着墨雅脱了鞋,踩在浅滩的清澈流水里。他收回目光,依此注视乔和艾丹的眼睛,“只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攒够这批钱需要多久?两年?三年?到时候再回到索瑟纳克,又有谁会记得我们?有谁还会支持我们?”
“不如我们直接回去吧!谁说我们一定需要那么多钱呢?”艾丹直起身,眼神里忽然满溢起怒火,他脖子上挂着的硌文石在日光下熠熠闪光,“我的母亲一定会帮助我们!你们不也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封臣吗?我们不可能完全准备好再来打这场仗……如果实力就能决定一切,当时多铎也不可能攻破中都。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快回去。”
阿尔伯特微微点头。上一次听闻索瑟纳克的消息已是将近六个月以前,那时他听说多铎和更东方的城邦开战,他本想抓住这一机会,但最终还是决定谨慎行事,踏上了前往硕林的旅途。六个月过去了,谁知道多铎有没有遭遇惨败?
“也可能我们根本不需要做这些……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侄子。”艾丹抚摸脖子上的硌文石,“我有信物,只有拿着这个信物的人,才能被镜城承认。我才是真正的乌深之王!”
“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奥维撇撇嘴,“当时我们救下你时,刀子都快砍到你的脖子上了。”
艾丹的后一番话倒提醒了阿尔伯特。的确,无论如何,艾丹都是多铎的侄子;无论如何,乔都是阿尔伯特的表弟,席尔博王的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艾丹作为养子多年在中都生活,阿尔伯特早就一刀了结艾丹,以慰乔父母的魂灵了。也许艾丹有回去一试的资格,最糟也就是被软禁或者关进地牢。但如果他们失败,结局可以预料。脑子里像一团乱麻。阿尔伯特又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我们非得回去呢?”沉默了许久,乔终于开口,“我们在外面也过得很快活,不是吗?存在跌谷的那批钱也许不够掀起一场战争,但是已经足够我们安稳地在跌谷度过余生……即便我们回去,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回去呢?”
“您这是什么话呀,我的陛下哟!”在一旁直立着聆听的利森顿时慌张失措,无助地转向阿尔伯特。这是乔第一次说出心里的想法,也是利森第一次如此失态。“阿尔伯特殿下!您快劝劝陛下!”
阿尔伯特注视着乔的双眼。让乔十分意外的是,他的眼神里竟然不像往日……不像往日那般疲惫而无奈。乔没有避开他的眼神。
“回去不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复生,而是要让该死的人得到应得的报应……不过,谁能说那报应非得由我们实现呢?”阿尔伯特虚弱地站起身,向河畔走去,“让我一个人好好考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