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清晨,从睡梦中悠悠醒转过来时,乔仍无法忘记昨晚的骇人场景。
浑身淋满稞酒的影魔转瞬间便被烈焰吞噬。漆黑的影子在火中扭曲,惨烈的嘶嚎划过夜空,发出刺耳的尖锐摩擦,让每个人的内心都不禁剧烈震颤。马车和酒桶都在一片火海中熊熊燃烧,最靠近的影魔瞬间便被炙热火焰燃得焦枯。
边缘几只影魔哀嚎着逃开,融为黑水准备逃散,但烈酒已经蔓延至周围水洼中,火光一入水,便在水洼里猎猎燃起。黑水拖着身上的火焰游走,最后仍抽搐着停下,失去了生命,化散在泥潭里。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虚无之地的话,恐怕就是这个样子。乔的右腿疼得无法发力,灼热的热气往他身上逼来,他挣扎着后退。
手臂忽然脱力,乔侧翻在一片泥泞里,眼前一黑。
第二天醒来时,乔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的货厢里。雨已经停下,但山峦间仍弥漫着浓厚水雾。他们已经走出那片山地,商队正安然地行走在山下的平缓旷野上。
乔扶着身旁的箱子坐起身,看见商队后侧道路绵延而向的远方,灰绿色的山峦攒聚,连缀在地平线上,云雾在山峰间飘散,如同山脉间飘动的洁白缎带。日光正从东方升起,镶嵌在山脉之间,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光芒。满溢着丰沛水汽的天空被阳光照得仿佛在莹莹闪光。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毛织的毯子上沾着的露水沾湿了他的手,他干脆抹了把脸。右腿的疼痛已经减轻不少。鸡笼就放在他的脚边,茶花鸡们没有鸣叫,蔫蔫地伏在笼中。
附近的地图乔看过许多次,因此他迅速地辨认出了商队现在所在的位置。他们已经穿过群山,进入耶格谷地。之后的路途渐趋平缓,乔估计如果不出意外,最晚在傍晚时就能抵达寇瑟。
“你醒了?”赶车的是艾丹,他扭过头,一脸疲惫,勉强挤出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笑意。
“艾丹……”乔轻声说,“那些稞酒……”
“还剩下三桶。”艾丹重新把目光转向前方,“奥维已经给你的腿敷上了草药。他说没有大碍,只是扭伤。”
乔点点头。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耳畔只有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哗哗水声。乔知道那些稞酒对于阿尔伯特和艾丹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尔伯特千方百计求购稞酒时的种种艰辛仍历历在目。硕林郊外当时动荡不安,在统摄硕林的洛伊主教的挑拨下,城镇之间构筑起的平稳关系分崩离析,除了高洛尤珊凭借险恶地势固守之外,硕林平原的其他部分被洛伊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
当年卓索大帝绕过息海而来,将硕林阿莱斯特王族屠戮殆尽,整个王族只剩下自小在图兰教廷中任职的幺子洛伊。如今洛伊主教带着图兰教廷的授意回到硕林,决意将家族失去的种种一一讨回。
硕林周边的村镇大半男人都怀着复苏的狂热信仰加入了四方军团,而食兵刃盔甲煤炭等物资则被大量收缴。顺民一贫如洗生死流离,逆民投入山林结成匪帮沿路劫掠。在这种境况下,无论是趁机大发战争财还是一夜破产都非常容易。
收购那些被藏起来的硕林稞酒,并且打点关卡不被沿路守备扣留耗费了阿尔伯特的极大心血。乔常常看到他花大半天时间和农夫们混在一起,和他们谈论天气、庄稼或战争,与他们一同歌颂、指责或痛骂硕林贵族和乡绅,和他们称兄道弟或对饮如牛。凑齐十多桶硕林佳酿时,乔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这还是阿尔伯特第一次如此孤注一掷。他常常能看到阿尔伯特看着羊皮卷微笑,而艾丹则常常拿着那枚库棱王留给他的硌文石项链出神——原本他可以以项链为信物继承镜城,就像乔本当继承中都一样。一切原本井然有序,直到库棱王的兄长多铎篡位夺得镜城,其后攻下中金地,血洗中都。
当时艾丹正作为养子在中都与乔一同生活,因此也被阿尔伯特、奥维等臣子一同救出。乔觉得阿尔伯特和艾丹恐怕真的是很想回索瑟纳克,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了。
马车忽然减缓,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乔直起身,往前望去。商队在窄道上被拉扯得很长,但他一眼就看到了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阿尔伯特,和坐在一旁的马车上的奥维。
“不知道。”艾丹放下缰绳,架起了腿,“或许遇到了什么麻烦?”
乔攀下马车。右腿落地时传来的刺痛仍可以忍受,他一瘸一拐地向商队最前头走去。
“嘿!”艾丹直起身子,说,“你还是别随便走动比较好!”
乔向他摆了摆手以示自己没有关系。他走过了五辆马车,每一辆马车上都有人向他问候,他也一一回应。看到所有人都疲惫但安然无恙,乔莫名觉得有些欣慰。奎尼斯骑着马立在商队中段,看见乔走过,他露出一个微笑:“小子,看不出来你的胆子还挺大的。”
乔无法勉强自己接受夸奖。他苦涩地笑笑:“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我会更加乐意。”
“我也是。”奎尼斯慵懒地眯起眼,“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场经历未必不值酒的价钱。”
乔还未走到商队最前头,便看到了仰倒在路旁的死尸。
那是一个女人,身体已经僵直,覆盖着一件湿透的灰色长裙,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里,头发和裙角的泥泞已经结块。走近时,一股尸臭和粪便的臭味涌入乔的鼻子。若不是先前已经闻到过影魔的味道,恐怕乔会没办法控制住呕吐的欲望。
阿尔伯特和奥维已经靠近那具尸体。阿尔伯特发丝凌乱,马蹄胡上长满胡茬,眼睛疲倦得几乎睁不开。从前的阿尔伯特总精力丰沛,深邃的眼瞳和脸上明锐的线条看起来总意气风发。想到这里,乔更觉得心头堵塞。
“阿尔。”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乔站在自己的身后,乔只好轻声呼唤,“奥维。”
“乔。”阿尔伯特极为缓慢地回过头,朝他笑了一笑。
奥维也神色黯然。他稍微腾开身子,给乔让出了位置。
乔终于看清了那具尸体的脸。尸体的手臂和脖子上布满青紫色的淤痕。她眉头向上耸着,嘴巴微张,睁着眼睛,眼瞳浑浊,茫然地注视着青灰色的天空。神色迷茫而惊惧。
这不是乔第一次看到尸体,但他的心仍然一阵紧缩。在此之前,他亲眼见过无数死亡,只觉得丧失生命的尸块能给人很奇异的陌生感。因为盗窃被吊死,因为反叛被拦腰截断,因为孤身一人走夜路被野狼咬死,被马一蹄踢碎头颅。更久之前,中都陷落时,他的母亲挡在他身前……但他此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死人的神情,这种迷惘又绝望的神情。
“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奥维问。
“脖子上有瘢痕。”乔说,“是被掐死的。”
“为什么?”阿尔伯特问,不知是在问谁。
因为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段黄金般璀璨的岁月。世界已然老去,人类年幼时的纯真早已不再,那时的人们开垦游猎,热衷梦想与传说。古时的王者聚集族人,在无垠大地上建立高塔和城墙,接受先知、精灵与良知的教诲。遍布的村落里,夕阳西下时的篝火旁,总会有人聆听漫游者弹唱的牧歌与史诗——凡此种种,皆已随废冬远去。如今他们生活在旧日往事的伟大残骸之上,生活在一堆散发着腐臭的秽物之间。
乔这么想着,口中却喃喃答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