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走进屋子时,墨雅正站在墙边,踮着脚尖伸手想去摘挂在墙上的一件长袍。晾晒的时间太短,长袍上还布满湿润褶皱。鸡笼放在墙角,察觉到乔的熟悉气味,又伸出头咯咯咯叫着。屋子里的温热燥郁味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湿润气息。乔伸手摘下袍子,递到她手里。
“记得和干衣服分开放。”他嘱咐道。墨雅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俯下身,半跪在一旁的杂物箱旁。
她年纪尚小,站起来恐怕也比木箱高不了多少。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跑跳玩乐,每每乔注意到她时,她不是在一个人独自闷坐沉默不语,就是在顾自干艾琳老妈子交代她做的事。
乔在她身旁单膝跪下,从刀鞘里取出那柄匕首,银白色的刀刃闪着冷冷蓝光。这柄匕首由硌文钢铸成,据说铸造于废冬之前的黄金年代。
硌文钢是附灵的最好材料,古时漫游的精灵们常用它打造利刃与箭头,并将魔法注入其中以驱散邪恶。人类尚还年幼的时代,精灵们慷慨地将锤炼硌文钢的技艺教给了他们。人类把这项技艺遗失在废冬中后,见证了人类之间的欺骗攻伐、甚至自己也被驱逐进荒凉之地的精灵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愿与人类分享任何技艺。这让索瑟纳克蕴藏的众多珍贵硌矿沦为了无法开采的废料。
匕首柄缠着的绳子上沾过过多血污,如今已经变成黑色。乔不由得想到此前的漫长历史中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握过这柄匕首,他们差不多都已殒身黄土,而之后又将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将同一把匕首紧握。
“墨雅。”乔把匕首横放在两人之间,轻声唤道,“麻烦你再给它注一次灵。”
墨雅放下手里的衣服,朝乔点点头。她伸出双指,从刀刃根部拂至顶端,指间与钢铁触碰之处,顿时亮起炙热火光。乔一直对墨雅这份力量的来路颇是怀疑。她不像乔和艾丹从小一起长大,而是几年前在跌谷附近加入他们的。他甚至怀疑过墨雅是否是精灵后裔。但每当她梳着低盘发,露出额头,恬静地立在一边时,乔又无法不相信她的确是一个索瑟纳克女孩。
后来乔听奥维讲了许多大地上的奇闻异事。他讲到北方广阔的蛮荒之地上,骑着高头大马的蛮族可以沐浴岩浆,一出生就满脸皱纹如同老人的矮小兽人能够驱使百兽。更东方的古老玉夏大地上,有人以苔藓为衣,有人以鸟羽为衣,有人以薄若飞雪的丝帛锦缎为衣。
曾有一段时间所有有人居住的土地都被蜿蜒的河流与古道相连——直到废冬降临,寒风冻结河水和大海,暴雪填平山峦和城邦。乔觉得自己是万千人中平凡的一个,也注定将和他们一样在过往中束手无策地浮荡。而墨雅的特殊也只不过是种种平凡的其中一种。
乔注视着墨雅深埋的脸,常年在外的漂泊生活让她的脸颊看起来饱经风霜。
“墨雅。”不知为何,他问,“你想回家吗?”
墨雅的手指顿了顿。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头,用枣红色的眼瞳直视乔的眼睛,问道:“哪里是家?”
她的眼神和语气里都没带有任何情感,只是孩童单纯的疑问。
乔哑然无措。他接过匕首,避开眼神,站了起来,说:“我不知道。”
鸡笼里的茶花鸡叽叽直叫。乔朝鸡笼走去,心里盘算着该把它们放在哪里。目光划过门口时,他猛然怔住。阿尔伯特换下的衣服堆叠在门旁,里面仿佛有活物鼓动!
没来得及呼喊,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连乔自己也感到讶异——他下意识地抽出匕首,一步跨到门口,猛地把匕首的尖刃扎进衣物里!炙热的匕首刺穿织物,裂口处登时腾起一丝灰烟。被死死钉在地砖上的衣物不再鼓动,乔心跳如鼓擂。
然后稀薄的黑水那堆织物之下流出。乔拔出匕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水不断涌出,流下台阶,在屋前的空地上逐渐凝聚在一起。
影魔不但能附着在活物上,也能附着在死物上!震骇之下,乔手足无措。站在屋檐一旁的艾丹发现了不对劲,高喊:“快来人啊!阿尔伯特!奥维!”
“呆在里面!”乔对着屋子里的墨雅大喊。其他人闻声聚拢过来,利森慌忙奔向一旁的马厩。但影魔已经汇聚成型,稀薄的黑水凝聚为浓稠的汁液,接着炸裂膨起,嘶吼着朝乔猛扑过来!
乔连忙闪身避过,跳到了空地上。影魔扑了个空,立马转身。
雨丝交织落下。借着火把的微光,乔发现四周从未注意过的水洼中竟也处处混杂着黑水。黑水纷纷凝聚,从水洼中腾起身形。六七只影魔登时将乔团团围住。
腐臭迅速弥漫,嘶吼声低哑轻缓。不像方才的愤怒,他们似乎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幽幽的嘶鸣如同嘲笑。乔哆嗦得几乎拿不稳匕首。他缓缓后退,直到脊背靠到马车上。
“喝啊——”艾丹怒吼着拔刀,朝最早出现的影魔砍去,暴怒之下,影魔的半个身子都被劈落在地。然而地上的残块瞬间化作黑水,重新聚拢到影魔脚下。几声气泡的爆裂声之后,泡沫般浓密的脓包从裂口处暴涨而出,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继续朝乔逼近!
乔顿时明白了。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的匕首——那柄真正能伤害到他们的硌文匕首!这柄匕首若被夺去,剩下的所有人都将成为待宰羔羊!
影魔仍在逼近。墨雅还是跑了出来,但在门前便被震住了。艾丹一面徒劳地砍着影魔的后背,一面高喊:“乔,你呆着干什么!赶紧跑!”艾琳老妈子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呼喊声里带着哭腔。她使出全身力气将一个箱子掷向影魔,但箱子顿时陷进影魔粘稠的身子,消失不见。乔隐约听见了从马厩传来的急促脚步——影魔仍在逼近!
乔退无可退。他竭力克制住丢下匕首,翻过身后的马车逃走的冲动。扬起匕首朝影魔虚晃一刀,趁着他们来势减缓的当口,乔翻身攀上马车,立在整齐码放的酒桶之上。影魔不徐不疾地围住马车,或许在他们看来,乔只是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罢了。也许事实也的确如此。影魔们蠕动着攀上了马车边沿,木头被他们的黑色汁液腐蚀,发出滋滋声响。
那一刻乔脑子一片空白。一天的奔波加上惊惧,让他现在思绪杂乱,甚至无法聚焦眼神。眼前是昏暗眩目的光,耳边响着嘈杂的噪声和自己的喘息。微雨的雨滴洒在他的发丝上,他却觉得有些温暖。像多年前母亲的拥抱。
他木然地俯下身子,用匕首刺击渐渐攀上酒桶的黑色浓液。然而一面的影魔吃痛退缩,另一面的影魔又趁机涌上。他左右奔跳,凭着本能躲避影魔伸过来的触角。影魔逐渐逼近——乔提起最后一口气,朝影魔刺去,但脚下踏空,刀锋擦过捆扎着酒桶的绳索,灼热的刀锋立刻熔断了绳索。
最边缘的酒桶从马车上滑下,摔裂在泥地上,溅起一地烈酒!接着是轰然一响。马车的车轴不堪重负,彻底断裂,载着二十多桶硕林稞酒的车厢猛落在地上,酒桶底端被这一顿砸的稀烂,空气瞬时间散满烈酒刺鼻的醇香。
“乔!!”乔听见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快跳下来!!”
刚才车厢的一摔把乔摔在了酒桶上,腰间传来的疼痛总算让他略略清醒。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阿尔伯特在雨中狂奔,手里举着火把。原本攀在马车边沿的影魔也都被甩在地上,浑身沾满淤泥和烈酒。
他顿时会意,瞅准空隙,爬起身来竭尽全力一跃而起,跳出了影魔的包围。落地时右腿传来一阵剧痛,他在泥泞里打了个滚。
仰起头时,乔看见阿尔伯特掷出了手中的火把。那抹火光越过夜空,落在了满地流溢的稞酒之上——
蔚蓝色的烈焰猛地腾起,攀上了影魔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