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入了杉树林,乔紧攥着的心才放松下来。一路而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被影魔追踪的痕迹,阴翳与大雨笼罩的天空之下甚至少有飞鸟盘旋。
他们在临近林子时发现了那条奔腾的溪流,丰沛得有些过度的雨水从条条山涧中汇流入这条溪流,让水势汹涌得逼人。最深处溪水能没过乔的腰带。阿尔伯特担心腿脚不甚麻利的奥维在暴涨的溪水中会立足不稳,过河时想要扶奥维一把,但却被后者摆摆手拒绝了。
“你还是先把自己洗洗干净吧。”对着阿尔伯特长衫和裤腿上的黑色黏液,奥维捏着鼻子,摆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更何况,我还没有老到需要让人扶的地步呢。”
阿尔伯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奥维果然没有老到需要让人搀扶的地步,在浪花翻卷的溪水里走得十分稳健。过河之后,阿尔伯特则在河畔掬起几捧河水,清洗了脸颊和枣红色头发。衣物上的污痕在河水冲刷之后变淡不少,他也没再在意。
“这条溪水估计会汇进朗泽河,然后向南注入息海。”拨开层层蕨叶,钻进松杉林时,奥维对乔说,“早知道耶格地峡这么难走,我们当时就应该在朗纶坐船南下。”
“那样难免经过下游的平潭泽。”当时正是阿尔伯特决定走陆路的,他回应道,“而且如果不走陆路,我们也买不到硕林稞酒。半岛城邦和硕林开战在即,地峡东西方物产也已不通许久,想必城邦贵族早就想稞酒想疯了——我们这批酒没准会被拿来拍卖呢。”
林子里一片静谧,至少十几迈高的笔直古杉安然伫立,稀疏雨滴掠过交叠树冠落下,穿过树干间弥散的水雾,落在浓密草丛中。与洞中的恶臭相比,树林中清新湿润的木香简直可以称得上沁人心脾。蕨草宽大的叶片遮住了他们的脚步,虽然目光仍不住四处逡巡,脚步也不断朝树林更深处走去,但三人已经放松不少。
“哈哈,拍卖!恐怕我们真能大赚一笔。”奥维轻笑。
“加上寄存在跌谷的那批双头币,我们就能回去了。”阿尔伯特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奥维越过一截伏倒在地的断木,布满青苔的树皮上生长着肉白色的蘑菇,语气里带着疲惫:“是啊……无论回哪里都好。从我们来这里到现在,西诺的战事没有一天平息过。先是卓索大帝,然后是普劳王和他的三骑士……现在又来了个图兰主教,还牵扯上了那些东西!”
乔不止一次听他们提起过要回去,但他知道故乡远不如他们回忆中温暖。自从离开跌谷,越过高耸之壁,来到硕林以及更西的耶诺大地,他们就很少听闻来自故乡的消息。不过这也并非坏事,至少他们不用怀疑每一个操着索瑟纳克语的旅人,万般谨慎地推测他们是否是多铎王派来的刺客。
“那些东西——你觉得和教会有牵扯?”乔问,“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奥维简单地向两人复述了他与影魔的对话,然后说:“大部分我也不能理解。不过,他们提到了雨、乌火和教会。”
阿尔伯特皱起眉:“他们又是聚集在图兰祠堂里……恐怕这场暴雨和他们,还有教会,确实脱不了关系,更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硕林的时候,我就听说洛伊主教已经着手准备召集四方军团西征。”
“还有乌火。”奥维提醒道,“那可是北岛先哲铸造秘宝时用的火——如果神灵年代流传下来的诗歌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这些消息对我们来说都很有价值。”阿尔伯特看了乔一眼,笑着说,“虽然丢了羊皮卷,但也算物有所值。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应该已经甩开了他们。该回营地看看了,但愿营地一切平安!”
于是他们调转方向,向山脚走去。在山脚,他们再次穿过溪流,走向山坡上的村落。天色开始暗下来,但雨势没再变大。他们加紧脚步,总算赶在天黑前抵达营地。远远的,乔就看见了那间屋舍附近摇曳的火把光芒,三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屋子里的炉火已经熄灭,被褥和货物差不多也已经全部搬走。乔看见一些木箱堆在屋檐下,纳撒和奎尼斯等人正冒着雨把它们往停留在门前空地上的马车上搬。另外一辆马车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那些硕林稞酒,用绳子紧紧扎着。
看见沿着小道走来的三人,利森管事几乎要跳起来了,他赶忙迎上来,嘴唇上的两撇胡子一颤一颤的:“怎么回事,阿尔伯特殿下!弄成这个样子!”
在中都服侍王室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但他依然保留着一丝不苟的称谓和无法指摘的忠诚。虽然阿尔伯特已经说过很多次最好不要再如此称呼,如果非要的话,也不要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但有时利森在市场上仍会冷不丁冒出一句“阿尔伯特殿下”,让他很是头疼。
乔则尽力避免和利森对话——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分是这个老人存在于世的唯一依赖,他不断重复着早已失去的荣光以安慰自己,而这些被他不断提及荣光总在不经意间深深刺痛乔的心。
“我们遇上了……”阿尔伯特努力地想着措辞,“那些东西。奎尼斯应该和你们说过了才是,现在我们越快离开这里越好——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殿下,请稍等片刻,马上就能完成。奎尼斯先生和艾丹殿下手脚很利索。但不幸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老管事脸上透露着忧郁,他望向奥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马匹似乎受到了惊吓,在马厩里乱跳乱蹦,不受控制。我们甚至不敢打开围栏!奎尼斯先生也去看过,但即便凭他的高超骑术,也无法驱使这些马匹分毫。奥维学士见多识广,也许会有办法。”
“我们会一起去看看。”阿尔伯特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吩咐奎尼斯和纳撒去四周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利森管事斜睨的目光故作不经意地飘向阿尔伯特的衣裳,“但是,您最好还是先换件衣裳——这味道实在太重了。”
阿尔伯特无奈地撇撇嘴,利森一向以来以顽固著称,不违逆他的心意有时才更节省时间,否则便要做好准备,接受他礼貌、恳切、但永远不会停歇的谆谆善诱。
他走到屋檐下,脱下湿淋淋的袍子和裤子,丢到门边。利森早已取出更换衣物立侍在旁,阿尔伯特胡乱把它们套上。他不得不在心底承认,离开那些湿透的肮脏衣服让他心情畅快不少。
“乔。”他系上腰带时,摘下了上边挂着的匕首,“我和奥维去看看马,你去让墨雅重新给它注一遍灵——也许我们之后还得用上它。”
乔接过匕首,皮革鞘套上纹着繁复花纹,还尚存余温。
“墨雅小姐在屋里收拾衣物。”利森朝乔微微躬身,湿透的头发和胡须粘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利森……我的鸡在哪里?”乔问。
“都在鸡笼里。鸡笼还在屋子里放着,艾琳女士坚持等您回来,她觉得您会想要亲自安置它们。”利森保持着弯腰的弧度,毕恭毕敬地说,“我的陛下。”
乔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疲惫的复杂眼神,便走进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