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握起一挺篙竿,当貘上船后,老男人便把扁舟撑离河滩。
河水并没有那么湍急,船也就不快。
每一阵划水声,都能够带来小船轻微的晃动。
规律的晃动加上安宁的声音,那就是一支摇篮曲。
貘却无法聆听着这支摇篮曲安然熟睡。
把神经绷紧成弦,貘只直勾勾地盯着那件蓑衣,那个老男人撑船的背影。
他记得,山岚说过,那是灾难。
比起周围宁静的环境,分明这个诡异的老男人更像灾难。
手心捏紧船舷,貘已经做好随时跳船的准备,只等着老男人回过头,张开血盆大口。
可惜,老男人始终没有回头。
突然,男人说话了,依然是那副沙哑而干涩的嗓音:
“你难道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貘立刻反问。
貘不知道老男人具体指什么,毕竟要说好奇,这陌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
等了一会,老男人没有回答他。
以为对方没有听见,貘重复了一次:
“好奇什么?”
老男人不再说话,仿佛刚才的话语只是貘的错觉,只是过眼云烟。
往后,貘也并没能从他那个撑船的背影发现任何端倪;甚至忍不住猜想,或许他根本毫无意识,不过在规定的时间里说着安排好的话。
然而,貘忽然便反应过来了。
他能够看清男人的蓑衣,但在河岸上,他根本没留意到河面有光源——光从哪里来?
抓着船舷探出视线,貘确实看见了,绕了扁舟一圈,发光的水草仿佛长在船体上。
只有小船周围才有光。
可是,那光芒确确实实在水底下,更深远的地方,跟船没关系。
或许这船驶过河面,对下面的水草而言,有着含羞草被触碰般的效应?
很快,貘的这个猜测便被接踵而来的现象否认。
当河水倒映出貘的模样,那些水草似乎也发现了他,以他的影像为中心,逐渐铺开河面,变换出一幅彩色图像。
图像以貘为主视角,背景是第三世界,描绘了他站在类似能力者比试大会那时的擂台中央,面对着观众席。
那比试台并不完整,落着大战过后的坑坑洼洼,以及有好一些倒在血泊中的人,其中甚至不乏穿着第二世界服饰的能力者。
突然,图像动了,一个能力者跳上擂台。
图像没有声音。
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能力者显然一脸愤怒,同时张开双手,对准图像里的他。
随着地板被一并掀起,里面的貘也退了几步,仿佛迎面吹来巨量的风。
继而,飓风间的空气扭曲须臾,不计其数的气流弹便来到了眼前!
貘也给里面的自己捏了一把汗。
踩着电光火石的速度,里面的貘退开,令气流弹扑空、砸在擂台上,炸起无数烟尘。
其时,依旧有数颗气流弹不依不挠,从烟尘间冲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位貘伸出手。
貘看见,那位自己的手上戴着一个白手套。
白手套上,画着一个魔法阵。
他并不认识那个魔法阵。
随着手握成拳,天上便凭空出现数柄闪烁着光芒的金色长枪,从不同角度射出,瞬间把对面的能力者扎了个通透。
船上,貘啧啧称奇,情不自禁感叹:
“厉……厉害!我真厉害!能让我再看看那个魔法阵吗?”
图像听不到声音,里面的自己自然更不可能听到。
然而,随之而来的画面,貘却傻眼了。
翻手间,从袖子与手套的缝隙透出,“湮灭之眼”的光芒若隐若现。
但擂台上已经没有了能够站立、能够威胁到自己的敌人。
那位貘看着的居然是观众席!
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也无人幸免。
金光一闪,观众席连带着舞台一角,都被从图像中抹去。
难以置信,貘不知在询问谁:
“这是……未来?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图像消失,河面恢复如初。
思考着,貘自言自语,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
“假如我选择这么做,就一定会有原因……而且这只是影像,什么也说明不了。”
适时,老男人又问了一句:
“你难道不羡慕那些力量、那种杀戮果断的豪爽?”
他的声音清亮了些,好歹不像含着沙子。
这一次,貘确信他在说话:
“我的确羡慕力量,但杀戮是需要缘由的——你能听明白我的话不?抑或你仅仅是……你对每个人都会问出相同的问题。”
“我能明白。”
出乎意料,老男人竟然作出了回答。
愕然,貘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不知是否光线的原因,老船夫矮了些许,变得没那么诡异,便更加平易近人。
貘试探着询问:
“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我?”
老船夫作出解释:
“不是每个问题都值得回答——我们的旅途无比短暂;当你能够得到某些问题的答案,你应该筛选出那些更重要的问题。”
声音清晰起来后,其中的机械、文字间的平仄不分也清晰了;那导致他的声音依然难听。
难听得令人不会产生去询问他的欲望。
何况,显而易见地,他并非每个问题都会回答。
半晌,貘才询问: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更重要的问题’。”
老船夫笑了:
“离岸,岸上的问题就不重要。
既上船,船夫的问题就不必多问。
坐船渡河,竹篙、河水、船三者自圆因果。
前途迷离,天地苍茫,看不见的,问得再多也是徒劳。”
貘寻思,当下的,看得到的,与他有关的,就只有那些影像:
“那些图像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我认为那些不过图像,不过对人的蒙蔽和猜疑。”
有一丝忌惮,貘并不确信这点。
他试图忽视这丝忌惮,或者把它归咎于影像上,仿佛他说得决绝,就能够打消疑虑,将一切说通。
那一边,老船夫淡然:
“那可以成为现实。”
这似乎是问答、话语的终结。
末了,取而代之是河水的潺潺。
比起老船夫缺乏平仄的语言,貘显然更乐意去聆听清澈的流水声。
随着竹子一次次地探入河中,划水声依旧。
片刻,依旧是荡漾在船夫蓑衣上的微光,吸引着貘的视线。
跟先前相比,亮度似乎有所降低,但范围却更广了。
沿着微光,貘再次去看河中的水草。
果然,他发现,水草变了。
那些草叶,假如刚刚是条状,现在就是带状;更加宽厚,也更加短小,仍然发光。
貘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同一种水草。
如同当他的形象又一次倒映在水面,它们开始同样地往远处河面铺开,以他为主视角,再次呈现出一幅彩色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