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成为阿飘的第二天。
一
我瞅着自己的身体被平放在棺材里，脸色苍白，闭着眼，合着嘴。倒和平常我的模样无异，只不过我活着的时候更加活泼点，会说话罢了。
说上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我闭着眼睛的模样，好是新奇。之前我活着的时候还对着铜镜挤眉弄眼，想要看看自己闭眼是什么样子，现在倒是看得见了，但这处境嘛，委实有些尴尬。
我飘在空中的处境倒也罢了，死了两天，已经适应了许多。不过，我待在府里的这两天，好像也没少给府里的人闹幺蛾子。
以前喜欢和我一起玩捉迷藏的小丫鬟小书童都不肯来我房里守着。可我实在觉得委屈，自己第一次当阿飘，总得练习一下怎么飞吧。飞成功了想给小书童看看，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出现了一秒，结果小书童直接晕了过去。
至于小丫鬟吓得精神出问题，这和我纯属没半毛钱关系啊。谁知道晴天里刮起了怪风，天空霹起了雷，花瓶破了碎会在同一时间发生呢。
但是父亲还是早早得命人给我打了副棺材，说是给我安个家。
随你们折腾吧，等我有了新家，才不要理睬你们。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我心里还是有些眷恋以前在后花园里和大家一起玩闹的时光，但是我现在毕竟是个鬼魂，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个异类了。谁都会害怕异类，这一点，我早就看得明白。
二
母亲趴在我的棺材旁边，我从未见过她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双手扒着棺材，不愿意让自己的儿被钉在这漆黑的盒子里，母亲说：“启儿啊，启儿啊——”
启是我的名，是母亲取的，她说有启明新始之意。母亲最喜欢他喊我小名，我脆生生得应一声。她总是笑着摸摸我，笑着和我说话，笑着喂我喝药。
但是母亲现在脸上都是泪水，一张脸白得和我的脸差不多白，我真担心她的身子，心里也酸酸痛痛的，恨不得立马把魂钻进身体里活过来。
父亲把母亲扶了起来，温声细语得劝着母亲。我和父亲一向不亲近，记忆里都是父亲嫌恶得看着我的病恹恹躺在床上的神情。我知道父亲向来不喜我，不喜欢身为将军的他竟然会有我这么一个病秧子独苗，但我知道他深爱着母亲。
出殡的细节我没有太多注意，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喊了我几声名字，我便莫名得躺在了棺材里，棺材用的什么材料我倒是不清楚，只是觉得看上去华丽雍贵。不过，自己的魂魄和自己的身体一起躺着，着实别扭。
我挣扎了一番，发现自己被困在盒子里，怎么也出不去。既然如此，我便只好随遇而安得待在我的新家里。
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住得惯。
外头的唢呐吹得响亮，这样响却又有几分凄凉之感。我窝在棺材里，想着以前美好的时光，忍不住哭了起来。
三
哭完以后，我发现自己矫情了，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我就当做提前来体验自己的鬼生了。
以前因为生病，每天不是喝药就是泡药浴，就连玩也不能到外头的街上去蹦跶。以至于我活了十六年，就八岁生辰那天去街上玩过一回，不过代价就是因为染上风寒没了半条命，喝了半年的苦药才缓了一些。
现在好了，我飘在上空，东张西望的，远远得就看见属于鬼魂的街道。街上“鬼”来“鬼”往，和人们一样，在地上摆摊着自己的祭品买卖，好不热闹。
我玩得开心，幸好自己是大户人家，纸钱够多。挑了几把自己喜欢的剑，还不忘送给我的邻居老头老八一把。
忘记提了，对于我自己是又怎么出棺材呢，还是多亏我隔壁邻居老八来串门敲了敲我的棺材，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阿飘白天只能待在棺材里，晚上才可以出来活动的，但也只能在这荒野游荡。
“至于那些没钱买棺材的鬼魂呢，只能和人家有地盘一起藏着，”隔壁老头拄着拐杖说，“不然被阳光照到就是灰飞烟灭喽。”这话吓到我了，我可不能连鬼都做不成，于是一连七天我都乖乖得跟着老八，和街上的鬼魂打好关系，让在贪玩来不及回家的我留住一宿。
说起我的邻居隔壁老头，他告诉我他在家中排行老八，让我唤他“老八”就成。他还说自己是已经孤身一人好多年，现在来了我这么一个邻居，他别提多开心了。
一说到好玩的事情，他就会不停得摸着白胡子，眼都要笑没了。凭他这个动作，我就觉得他应该不是抢了人家地盘的孤魂，而是个富贵人家，不然怎么可能做我曾启的邻居呢！
四
可没几天，我就对只能晚上出门的生活厌烦了。
“老八，有没有法子让我们白天出去啊。”我蹲在自己的坟头上，抬头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时不时低下头拿着前几天买的剑在地上换一条线。
“几条了？”老八没回答我的问题，拿着一坛老酒，也躺在自家的坟头上有一口没一口得喝。
“好像是第56条了，一条一百颗星星，”我刚回答完，天空就刮起了一道风，呼呼啦啦的，等我再去看地上时，就只剩两三条划痕。
我烦躁得把剑一扔，趴在地上。
“你说人有时候真奇怪，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它的意义。然后费尽心思去得到然后再抛弃。”
“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豁得站起身，好歹自己也是读了一箩筐圣明贤书的人，老八这是拐着弯骂我多事呢！
老八没理我，自顾自得得饮了一口酒，说：“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老八看了我一眼，我执拗得盯着他，老八最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本想让你绕过这路，可你偏偏——”
我觉得老八在我身上可能看出了什么，不想让我遭罪，知道老八是好意，可我还是没听劝，拿着老八棺材里的纸条找西街刘婆婆讨要法术去了。
人活一世，都是自己在走这一生。我成了阿飘，可不得珍惜机会吗，即使结果不如意，那又如何？更何况，我实在是想念我的母亲。
五
但是，这法术并不好学，不仅要喝比我活着时候还要苦的药，还要每晚经历生骨之痛，每当我痛得满地打滚，想要放弃时，我总想到母亲唤我“启儿”时的样子，我便是再死一次，也要看看母亲，回到往日的日子。
老八平日里总是很慈祥，笑呵呵的，一旦到我生骨的时候，就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我鬼哭狼嚎，仿佛这一切他都曾经历过。
就这样，我混混沌沌得在痛苦中过了一年。等我生完骨后，我就同十六岁我活着的时候一样，意气风发。
我虽生了骨成了人，但本质却还是鬼。还是要每个月回自家棺材躺上个一天休养生息。
我牢记刘婆婆说的话，就带上我的剑回了曾府。
我回府的时候，府里和一年前没有多大区别，曾府还是曾府，一看到这，我心里就很雀跃，因为母亲也一定和一年前一样，时时牵挂着我，看到我没死活着回来一定很惊喜。
我满心欢喜得跑进了府里，却被人拦了下来。
“谁家乞丐，滚远点。”两个看门小厮把我扔了出来。我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呵，知道你扔的是曾家少爷不，扔得还真不轻。
没得法子，只能蹲在自家大门等母亲或者是父亲出门拦住他们。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我远远看到母亲的轿子时，我激动得跑上前去，喊着：“母亲！母亲！是启儿啊！启儿回来了！”
六
母亲撩起帘子，看见我，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更没有想象中的惊吓，母亲平静得点了点头，说：“曾启，上轿子吧。”
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仿佛大家都预料到我会回来一样，没有因为我的起死回生感到害怕，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不同的是，父亲每每见到我都喜笑颜开，当我把从老八那里学来的剑法展现给父亲看，父亲总是抚掌大笑，说：“好儿，好儿！”
在我高兴父亲终于认可我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平淡的语气和我交谈，不再亲昵得唤我“启儿”，而不会主动靠近我为我擦汗，摸摸我的手，夸我一句“启儿又是俊俏几分。”
我活得很不自在，但还是贪恋得待在曾府里陪伴大伙儿。一月之限到了，我找了个借口。父亲听到我要独自一人出门一天，立马命人为我整理好衣物，而母亲则是好像毫不在意，微微点了头就离开了。我很是不解，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我的棺材。
我在棺材躺了一天，我始终觉得自己回府的经历过于顺利，让我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等我出了棺材，已经是半夜了，我发现老八并没有躺在自己屋里，去找刘婆婆，发现她也不在。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鬼街也没有因为少了他们俩而失去热闹。
七
我放弃了寻找，天亮后就急匆匆得回到了曾府，这一次，门口小厮没有阻拦我。但当我从庭院的水池边路过时，我发现东边的水池里倒映着一轮圆日，它正在缓缓升起，淡淡的光影渐渐变得明亮，将水中的波纹照射得潋滟。
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准备上朝了，可我走在长廊时，母亲带着一丫鬟迎面走来。
“母亲起得这么早。”我作了揖，问道。
“嗯。”母亲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便从我身边走过。
我忍不住了，拦住母亲的去路，说：“可是儿做错了什么，母亲对我如此冷淡？”
母亲没有回答我，反倒是用眼睛扫视了我一番，便走了。
我停在原地，心中的震惊久久没有平息。母亲方才扫视我时分明带着厌恶，一同从前父亲嫌弃我是个孱弱之躯时的那副表情！
我开始留意曾府里细微的变化。我这才发现许多细节，比如，我的住宿本在西边，是母亲为了让我可以感受晨光而特别布置的。而今却在东边。小厮布菜时应在我的左边，如今却在我的右边。而且，我这才发现，母亲用菜时是用右手，但母亲是个左撇子啊。
如此种种迹象，我不得不认清现实，我，怕是进错了路。除了天与地与我，四周皆是虚幻，皆是镜面！
八
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我什么都没收拾，连我那把心爱的剑都没带上就失魂落魄得回到了自己的坟。
我想找老八、刘婆婆问个明白，质问他们为何骗我，让我饱受痛苦。奇怪的是，这次，他们又不在。我心生疑窦，蹲在地上，暗骂自己简直就是个蠢蛋。
凉风习习，银色的月光如牛奶般铺洒着大地，一年前，就是在这个坟头，老八喝着酒……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八喝酒用的手——正是左手！
等我跑回曾府的时候，哦，不对，已经不是曾府了，而是一片荒地，老八和刘婆婆站在那里，老八同我初次见他时一样，拄着拐杖，笑眯眯得看着我，而刘婆婆则是平静得朝我点了点头。
“万物虚幻，万物依旧，你既已是鬼魂，所去往之处只能是荒野，我念你思家思母心志笃定，才驻作曾府，你……”老八解释道。
“别说了！”我打断老八的话。
我自嘲得笑了一下，母亲是老八扮的，父亲是刘婆婆扮的。我……我怎么会这么蠢笨，现在才发现真相呢？如果一切是假的，那当初的我经历的生骨之痛又是为了什么？
老八啊老八，你们俩可是骗了我整整一年啊。
我背对着老八刘婆婆，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前面的路那么黑，我还怎么走的下去。
不如等阳光来吧，让自己彻底消失……
九
“你现在是人类，阳光是杀不死你。”听到这话，我心里很讶异，老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递给我丢在曾府的剑。
我一瞬间恢复理智，愤愤得盯着这个始作俑者。真想破口大骂，狠狠踹这个老头一脚。
老八看见我迟迟没有接过，用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得把剑塞进我的手里，说：“拿好你的剑！”
我沉默得接过。
“小子，怕了？”老八喘着粗气“呼哧”一笑，“当初我可是劝过你的，自己选的路怎么着也要走完不是？你以为镜中之物都是反的？那是铜镜不是心中镜啊！”
我默认了老八的话，或许老八说的话不无道理。世上之事真真假假，但若我心赤诚，虚幻之时便也有可能是真实之像。镜中父亲对我的关心反过来不正象征着母亲对我的爱吗？
当我再看向远方的天空时，那些本身微茫但又汇聚一处的繁星，不正是我寻觅的光吗？
番外
十年后
我活动的范围始终是那片荒野，不过距新来的鬼魂说，曾家夫人又生了孩子，是个女孩，现在家中很是和睦。
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我死的时候母亲刚好怀孕里一月有余。我十年前用人类的身份远远得看过一眼。长得还算白净健康。后来一年期限到了，就没再看过。
母亲自然是没忘记我这个儿，每年都给我烧很多很多钱，我现在是荒野里最有钱的***亲也曾来我坟头看过我，虽然父亲脸色平静可我还是看到了他黝黑的脸上滑落一滴眼泪。
老八和刘婆婆现在关系很好，每天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在街中晃荡来晃荡去。我现在终于知道老八为什么让我叫他老八了，是因为他的幼名叫重八。
现在老八没事就跟我介绍对象，不过呢，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就是十年前镜中曾府的那个小丫鬟，她是一只孤魂，现在常来我的棺材里留宿。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像精灵般跳跃在房间内时，月白睁开了眼，敲了敲自己发胀的头脑。
她依稀记得梦中自己成了一只孤魂，梦里虽是荒唐，可这孤魂的身份莫名有些熟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