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后,慕九歌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件流光银纱纺衣。
她踩着椅子,站在书房的窗轩旁,摸索着打开了窗。
清风徐来,吹落片片槐叶,她忽的探手,却接了空。
果然。
慕九歌神色淡漠,不见喜怒。
就算能听到又怎样,自己还不是废的彻底。
青衣端坐在书桌前,等慕九歌开口。
这一载,由她执笔,写下的书卷可成浩史。
见女孩迟迟不开口,坐在一旁添香的慕璃尘自嘲一笑。
为慕九歌沏了一杯清茶,放在她身前的窗台上后,慕璃尘自觉转身离去。
九歌随手把茶泼到窗外,然后吩咐青衣把香熄了。
慕璃尘不过刚走到殿门而已,听到九歌的话后,他的身影,似是摇摇欲坠。
直到男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中,慕九歌的脸色才略有缓和。
迷迷糊糊的记忆中,璃尘一直跟在她身边。甚至,比父母陪她的时间都多。
在她六岁时,父母便让璃尘将她送到西楚。途中,遇袭,她筋脉被废,一百零八窍穴被封七十又二,双目自此失明。
按理,她应更信任璃尘才是,毕竟,他也是自己从南冥带来的惟一一人。
但不知为何,她对璃尘排斥到了极点,无缘无故,毫不讲理。
倒是青衣,原为西楚王府的顶尖死士,慕云为保护唯一的孙女,便把这死士之冠派到了她的身边,成为一名不起眼的侍女。
青衣不善表达,行事也不像璃尘那般周到,但却让她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天色渐晚,慕九歌体寒,畏冷,却又固执的站在窗前,薄唇轻启,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道来,再由青衣书于策上。
慕氏九歌,善记,更善忘。
待青衣收卷,慕云恰提着食盒前来。慕璃尘仍坐在树下,单手抚琴,眉峰微蹙。
他侧首,妄图遥望那道白衣,目光却是被重重院墙挡下。
察觉到慕云走近,慕璃尘才收回目光。起身,微微欠身行礼:“慕家主。”
慕云收了在九歌面前的宠溺之态,虽手提食盒,仍满是威严。天子面前都不行礼的他同样弯腰,甚至,比慕璃尘更深几分。
“东厨做了几样糕点,先生不嫌弃的话,可否一道品尝?”
慕璃尘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三分温和,七分疏离,眼帘微垂,便只剩下十二分的苦涩:
“谢家主美意,只是,殿下若知晓了,怕是要尽数丢弃,岂不可惜。”
慕云心中怅然,他轻叹道:“若是当年……”
“罢了,”慕璃尘打断了慕云的话,脸色仍是如常,“殿下该是饿了许久,在下便不叨扰了。”
慕云张口欲言,却终是一语未发,提着食盒离去。
一步错,步步错。当年的慕家,又何尝不知。拔剑了,便不能后悔。
而他,璃尘,慕氏,亦不悔。
老人匆匆离去,树下,又只剩一袭白衣。
书房中,青衣走起墙角,打开密室后,她小心翼翼的把书卷藏好。
趁她转身,慕九歌脚下骤然发力,跃出窗台。
不知下方有何物,心中难免惶恐。她却丝毫不受影响,稳稳落地后,脚尖轻点,运起纵云步,一步踏出。
天下轻功无数,单论速度,纵云步为末等身功法。
但与其他功法相比,纵云步更像是身法,无需内力,便可一步数米。
可惜慕九歌体弱,这一步,虽气势十足,却不过与常人的步伐相当。
她薄唇紧抿,面色沉静的再踏一步,却不想脚下一痛,竟是被乱石绊倒,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
幸得正值孟春,青草繁盛,铺就绿毯绵延,倒也未伤到那里。
慕九歌紧咬下唇,直到血丝渗出,方呵呵一笑。
深知慕九歌习性的慕云直奔书房而去,恰好遇到准备离去的九歌和青衣。
他下意识的像往常一样,拉起九歌的手,想把她抱在肩上。
不料慕九歌猛退三步,反应之激,让慕云愕然。
“九、九歌……”慕云的手悬在空中,眼中尽是担忧。
半晌,慕九歌回神。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后,神色如常,摸到慕云伸出的手,主动拉过。
慕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牵着慕九歌向前走去。
他转而望向青衣,无声的询问。
青衣不动声色的伸手,指向窗下石块,再指指慕九歌衣摆处不易察觉的泥渍,慕云顿时了然。
他一直认为,慕九歌早已释然的。
入楚后,慕九歌表现的太过淡然,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自己差点忘了,她只是个孩子。
从众人仰望的修炼奇才,坠落到筋脉具毁,连走路都需人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怎会释然。
恍然间,他想起了一位无名僧人所给的判词——
心比天高,怀天下志;命比纸薄,失凡尘心。
凤行于野,乱世血染:涅槃归来,凤临九天。
一尺白绢,书十六句,彼时,看完八句后,慕云便亲手将其撕毁,冷笑道:
慕家,身处凡世,却偏行逆天命之事。
慕云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又变成了无下限的狗腿爷爷:
“九歌,今日新招来了一位厨子,他做的碧梗粥和一品酥,堪称一绝。
“可惜,几个时辰了,只做出了几块,九歌可要先尝尝?
“还有你喜欢的桃花羹,过会儿怕是要凉了。
“对了,李老头做的……”
“爷爷!”慕九歌无奈打断了老人的话,就算是想转移注意力,可这也太刻意了。
她把覆在眼上的白绢展开,向下拉了一下,连挺直的鼻梁都遮了个严实:“我和青衣要出府,这些您和伯伯吃吧。”
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询问,慕云笑道:“好,在外面别忘记吃饭。”
他打开食盒,拿出最顶端的一盒糕点交给青衣:“若是没有合胃口的,九歌就委屈一下,吃这些吧。”
“是,王爷。”青衣收下后,抱起慕九歌,足尖轻点,凌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已不见踪影。
曾经的死士之冠,当真是名不虚传。
日已西斜,余晖倾泻而下。
老人把食盒放到一旁,双手拢袖,遥遥望向京畿方向。
暮风起,吹开了三分孤寂,与十二分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