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郡主!”
慕九歌微微抬手,示意护卫起身。她抬步,缓缓跨过了世人眼中难以逾越的门槛。
市井对西楚的千百传言中,倒有一点是真。
慕氏嫡女,体弱。
山路难行,她走的极慢。数十步后,有扫叶声入耳,再行十步,她停在了路边。
不远处,一名身材魁梧的老人手指扫帚,正弯腰将路上的落叶扫去。
门外桃花门内柳,这条路上栽的是西域进贡的拂手柳。
柳叶细长,柳枝可垂地半尺,初夏时,柳枝携漫天飞絮而舞,更是美极,素有“初雪”之称。
只是这落叶,四时不断,当真是多的让人头疼。
见慕九歌走来,看起来颇为威严的老人笑的有几分狗腿之嫌,他扔下扫帚,小跑到九歌身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小九,你都出去一天了,午膳有没有按时吃?要不要现在传晚膳?玩的可还尽兴?有没有人欺负你……”
老人念叨了半天后,瞥了跪地行礼的青衣一眼,冷声道:“怎么让小九走这么远的路,累到我家小九怎么办?!”
这最后一句,宗师境的威严隐现,青衣呼吸一滞,叩首,道:“青衣知错。”
“爷爷,”慕九歌拉了拉老人的衣袖,道,“是我想踏花而行,不许责怪青衣。”
老人无奈又宠溺的笑了笑,他一把抱起慕九歌,把她放在肩上,稳稳的向前走去。
身后,青衣立即起身跟上,一直紧闭双目的老人则独自驾车,驶上了另一条路。
坐在老人宽厚的肩上,慕九歌悠然晃动着双腿,一一回答老人的问题,不见半分不耐。
最后,她似漫不经心般问道:“爷爷,今日可曾有客来访?”
“自是没有,”
老人神采奕奕,行如此陡峭山路,却不见疲态,“慕家的大门,能进的人可不多。”
慕九歌略有讶然,若她出府,老人都会午后从山顶扫下,每次,在她归来时,贵为王侯的老人都会在门前相迎。
而这次,他却不过扫到了山腰处,可见因事耽误了至少一个时辰,既无客人来访,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慕氏家训,遇事,嫡系子弟于议事堂相商。
这“事”,自然不是寻常小事,而嫡系族人,除了她与爷爷外,便只有将兵在外的伯伯了。
楚王慕云有二子,长子战死疆场,次子远去南冥。
楚军统领叶启轩认慕云为义父,入族谱,留本姓,有嫡系子弟之权。
果然,王府门前,叶启轩单手捧着一件火红斗篷,另一手负于身后,遥遥相迎。
能让慕家两位掌权者尽数出迎的,世上怕是惟有九歌一人而已。
至于当朝天子?
酒楼书生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此次慕云入京时,天子设接风宴,文武重臣尽数到场,除了……
慕氏。
百官震惶,连向佛多年的太后都面有愠色,帝大怒,下令于落霞山后建退思院,西楚慕氏禁足思过。
隔日,慕云便改“落霞”为“栖凤”。退思院虽建,慕九歌却时常出府,更别提隔三差五与朝廷命官动手的慕云了。
隆安帝也是无奈,西楚行事一向低调,无论是军饷苛扣还是军械残次,都从未有过怨言。
但最近却好似吃错药般,事事找茬不说,真是恨不得让西楚纨绔之名远渡重洋。
贵为西楚步战统帅第一人的叶启轩浅笑,把手中红艳若火的斗篷为九歌披上。
金陵琉绣坊的凤凰火,可驱阴寒,号称千金不换。
那些豪富之家穷尽千方百计,至多不过购得方寸,若是被他们瞧见这件披风,怕是要高呼暴殄珍物了。
慕九歌拢了拢斗篷,所触之处一片温热,知是凤凰火无疑。
她窝在斗篷里,平添三明艳,慵懒道:“伯伯可是去了紫禁?”
叶启轩并不意外,他既是去了京城琉绣坊,自然很可能是天子召见,只是,慕九歌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讶然。
“我不同意。”
慕九歌声音淡漠,不染情绪,似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停顿片刻,她又强调道,“不管是皇七子还是永安王。”
今晨,叶启轩回京,帝召其入宫,言,慕氏九歌,当嫁皇七子萧逸。
如今,大皇子、三皇子与七皇子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七皇子萧逸势弱,皇上在此时指婚,显然是想用西楚来制衡其余两位皇子与其后的外戚。
嫁入皇室,似是慕家的唯一选择。不过,今晨的大殿上,叶启轩傲然挺立,一本正经的吐出两字:
“狗屁”
天子拍案而起,大怒。左右带刀侍卫齐齐上前,剑拔弩张之际,先退的却是天子。他冷笑道:“莫非,慕家是想与永安王联姻?”
皇六子萧长卿,是唯一封王的皇子,亦是纨绔榜上高居第二的不学无术之徒。
“遵圣上旨意。”叶启轩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无礼,语气恭敬了不少,
“介时,我西楚三十万铁骑定当南下,悉至金陵贺婚!”
威胁,不加丝毫掩饰的威胁!
“你!”天子气结,手指堂下之人,你了半天,却是再说不出一字。
西楚慕氏,一直有这样做的实力。近来,更是有了这样做的胆量!
连“臣”都不称的叶启轩作揖,道:“陛下这是高兴到失声了?放心,您的意思我懂,赏赐就免了。”
曾恭谨守礼的男子任自离去,殿内殿外数十护卫无一人敢拦。
皇宫中,外臣禁武,叶启轩却踏墙而上,在檐上飞掠而过,一声低语,消散在风中。
“父亲,非要如此吗……”
敢挑衅天子的男子在自家侄女面前只剩憨厚,听到慕九歌的话后,他忙道:“自然,自然。”
慕九歌虽说得凶狠,但已是做好了嫁入皇室的打算。若是一道圣旨赐下,她还能让慕家抗旨不成。
不过,虽然慕氏的忠名她不想毁,但她不介意自己背千古骂名,做一祸国之妃,把东黎王朝覆了。
说话间,慕九歌已到退思院。慕云与叶启轩离去,留青衣陪着她。
按理,为防刺客藏身,权贵人家的院子少有高大树木。
退思院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院内几乎没有娇艳花朵,只见琼林玉树,葳蕤争春。
尤其是院门前的一棵古槐,树干纵横交错,遮了大半院落。
树下,一名白袍男子抱琴独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上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细看,这竟是一把无弦之琴。
慕九歌喜静,他的这把“离情”,便沉寂了半载。
见慕九歌走近,男子展颜一笑,眉眼如画,当真担得起公子如玉四字。
他跪地,嗓音温润,道:“璃尘恭迎殿下。”
对守门士卒都礼数周全的慕九歌径直走过,除了听到“殿下”二字时习惯性的微微皱眉外,再无回应,将陪伴自己长大的人无视的彻底。
青衣亦是不作停留,徒留男子跪在树下,满眼落寞。
两道白影,一矜贵淡漠,入院;一温润守礼,独留。明明近在咫尺,却似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