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弟,别这样。”予澈拍了拍予泠的肩头,径直走到予汶面前的石凳上坐下。
予泠鼻孔朝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多看上予汶一眼,都是强.奸视听似的。
予澈只作未见,招手吩咐宫人备些酒菜来。
酒菜摆上了石案,予澈举杯,“九弟!咱们喝一个!六哥先干为敬!”
予汶撩起沉重的铁链放在食案上,“予澈,你果然经得起朕的考验!”他轻笑,眉眼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放松,端起樽中酒,一饮而尽,并无任何犹疑。
“考验?”予澈疑惑地望着他,“九弟这话从何说起?”
予汶并不答言,执了双鸳耳壶起身斟酒,手腕处早被摸得血肉模糊,“六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死后,总算有些面目去见父皇了。这杯,我敬你!”
予澈分明看见两滴清泪自予汶的眼角溢出,溅落在石案上,激起两点清亮的水花。
恍然间忆起,数月前,程城前往淮阳宣旨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
他乘舟北上,予汶当日便打起了漓裳的主意。
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前前后后地思量了一番,依旧摸不出什么头绪来。
“九弟,你慢点喝。”他伸手握住予汶执壶的手。
予汶喝的有些狂乱了,抢过酒壶来,又自斟了一杯,“六哥!这杯,我向你致歉!”
予泠冷眼旁观,忍不住又阴阳怪气起来,“一句致歉,那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就算了结了?做这样的虚名头有什么意思?道歉就免了,你若是有诚意的话,就先在自己身上捅上几个窟窿再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予汶的这番话是面对死亡时的幡然悔悟,还是借此邀取他的同情甚至救助?
予澈扬手示意予泠冷静,双眸紧盯着予汶不放,“九弟传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寻我开心不成?”
“当然不是。”予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上的镣铐撞击在地面上铮铮作响,他缓缓行至石壁前,指尖划过,抠了满满一把苔藓,“予涵就像是这阴暗处丛生的苔藓,一脚踩下去,轻则磕掉你两颗门牙,重则摔得你面目全非!倘或你不防着他点,早晚……”
予澈听了这话,内心纠结成一团,予汶跟他说这样的话,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予泠没有他那样的沉稳练达,早冲了过去,一把揪着予汶的衣襟,铁拳雨点般地落了下去,“你是不是嫌六哥活的长了!这话传到皇上耳里,皇上会怎么想?你这个混蛋,死到临头了,还在耍心眼!想拖着别人跟你垫背?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这会儿就打死你!”
“八弟!”予澈冲上前去拉予泠时,予汶早已被打的鼻青眼肿,两股鲜血从鼻孔中直窜了出来。
予泠骂骂咧咧,乘势又踹了予汶两脚,“我说什么来着?六哥你就不该来,有时间听他的聒噪,倒不如闷在被窝里和六嫂亲热去。”
予澈多少也有些后悔此行,拽着予泠的衣襟上了石阶,“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半夜三更闯进我房里,硬把我扯了过来。”
两个人踏出石牢时,最后回望了一眼予汶,他正拖着镣铐摇头晃脑,“遥望冶城北,小江逆流萦。前见妇残夫,后见弟逼兄。箕燃豆凄泣,今夕复何夕?”
予澈日日对酒当歌,鲜少踏足含芳堂以外的地面,首次听到这段唱词,不由得大惊失色,“九弟,你若还想多活上几日,先管好自己的嘴!”
予泠早已耳熟能详,笑道:“京城小儿传唱已久,让他唱去吧。”
一轮明月当空,脚步落在地牢之外,隐隐带起一些湿意。
竟是下了一场小雨。
夜风拂过,枝头悬挂的圆润饱满的水珠洒落在面颊上,凉凉的。
予澈的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沉重,予汶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肯散去。
“八弟,九弟的内侍程城现在何处?”
“好像被关到暴室里去了。予汶做得那些事儿,多半是他撺掇的!那个羔犊子,满肚子的坏水!皇上哪会不知?六哥放心!有他受的呢。”
予澈思忖了片刻,一挥衣袖道:“去永巷!”
“现在?”予泠上前一把扯住了他,“六哥你疯了!半夜三更的,还嫌闹腾的不够吗?为了这两个混球熬红双眼,值吗?”
“八弟累了,自行回去吧。”
“六哥这是什么话?我去便是了。”
当下,两乘肩舆绕过玉竹殿,只朝永巷奔来。
予澈懒懒地倚在椅子上。他断定,予汶那些莫名奇妙的话语背后必定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而这些内情,程城或多或少是知道一点的。
透过格子窗望去,天地间一片凝重,灰蒙蒙中透了些微的明亮。
帘外传来了宫人的禀告声,“王爷,程城来了。”
予泠张望了一眼,两名宫人拖着满脸血污头发散乱的程城,划过粗糙的青砖地面,留下了两道刺目的血痕。
宫人一放手,程城软柿子似的瘫在了予澈的脚下。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程城战战兢兢,早抖成了一堆。
予澈轻笑,靴见勾起程城的下巴,慢条斯理地道:“本王有几个问题想想公公请教,还请公公直言相告。”
程城满口应允,“王爷请说,奴才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隐瞒一丝一毫!”
“那好!”予澈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茶,“公公还记得,二三月里,到我淮阳王府传旨时,替皇上带的那两句话吗?”
程城思量了半响,磕头道:“回王爷,奴才记得。”
予澈颔首道:“那本王问你,皇上为何要你带那样两句无头无脑的话给本王?”
程城哭丧着脸,“回王爷,天心难测,奴才着实不知。”
“看来,咱们永巷令对公公很是照应呢。”予澈此语一出,身畔的永巷令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王爷明鉴,奴才不敢徇私!”
予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城,“那就拿出咱们永巷看家的宝贝给程公公瞧瞧?”
自入暴室以来,程城老肉新皮不知道褪换了多少次,“王爷,奴才……奴才知道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