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恩没当过兵,也没经历过战争,他其实不太理解那名伤兵军官的观点,什么‘学生们激励了靖北堡的军民,进而抵挡住萨莱军队的进攻’这样离奇的理论,但他没有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他十三岁就在警察局做学徒,旁观父亲审讯嫌疑人犯,他能辨别的出那名军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认真的,他心里确实相信这个。
而其他伤兵描述靖北堡的战斗时,他们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一件事,但那个东西像个无法摆脱的幽灵,会从他们说话时忽然低沉下去的语调、莫名的停顿、闪躲的眼神以及不自觉的垂首中冒出来,就像疫病,就像诅咒,挥之不去。
那就是洛维亚人展现出来的慷慨赴死的勇气。
梅恩想到拜访克鲁元帅时那个伏地痛哭的年轻军官,他忽然觉得一万多名帝国的士兵死伤在那小小的军堡,或许并不是令人惊异的事,也许战争并不是简单的士兵数量对比。
梅恩把那千里之外的战争抛到一边,他还有自己的战斗要面对;现在他已经查清刺君者的身份,现在他要查明那刺君者有没有与人合谋。
皇帝遇刺后,禁卫军逮捕了上千人,梅恩接手的当天,就释放了其中的大部分,但还是有两百多名人犯关在禁卫军营地的牢房里,这些人都曾跟颙若有过直接的接触。
梅恩看过禁卫军对这些人的审讯记录,坦率地说,那些记录就是一堆狗屎。
回到军营时天已经黑了,梅恩让人把那些囚犯的档案拿来,他准备连夜审讯,尽早结束这桩令人疲惫的案子,然后回归正常生活,他开始想念塔娅和孩子们了。
那些囚犯被依次带进审讯室,他们已经在囚室里关了二十多天,个个形容憔悴,心怀恐惧,濒临崩溃;梅恩逐一询问,渐渐的,他感觉自己正在走进一个迷宫,那个刺君者颙若刻意布下的迷宫。
‘……我是在一次酒宴上遇见颙若,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当时他听说我在研究鸟类,就提到他家乡有一种雀鸟,鸟爪生有五趾,我有点好奇,第二天,他就画了那雀鸟的画让人送过来,之后我们又通了几次信,聊的都是鸟,那些信还有画现在都还在我的书房里,可是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啊……’
‘……我是在金希大人组织的聚会上认识颙若的,他说正在酝酿一部长诗,关于旧神的陨落和新神的崛起,我很感兴趣,后来又见面聊了几次,也通过信,可我们谈的只是文学,那个颙若做了什么,我真不知道……’
‘……我是在公爵府见到颙若的,当时我带着几车水果,还有一些山里的野味,还有几对鹦鹉和一对狐狸,卸货时,颙若带着费道尔公爵的小少爷经过,颙若就给小少爷讲解那些野物的名称和习性,后来就跟我聊起来,听说我们那儿糜子不好脱皮,他就提到他们老家那边有个脱壳的机器,拿木头就能做;第二天,他就让人把那机器的图纸拿过来,我让家里试了,还真好用,后来我给颙若送了条狐狸皮,以后再没见过他……’
梅恩仅仅审讯了十几个人,这些疑犯背后,就能牵连出三位贵族,两位将军,四位领主,还有一位大臣,梅恩相信,如果继续审下去,他能把帝国顶层的大多数权贵牵连进来。
如果是一般的案子,这种情况是求不来的好事了,只要能把人扯进案子里,哪怕对方位高权重,有时为了避嫌或者名声,也会拿出点好处来给办案者分润;可眼下这个案子非比寻常,梅恩再长几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案子里弄钱。
还有一点,这些曾经跟颙若有过交往的人,细究起来,都是颙若主动跟他们接触,似乎颙若就是要刻意营造彼此‘有关联’的情势,如果没有刺君案,颙若这些行为就只是一个擅长交际的年轻人的正常活动,没有人会觉得异常。
现在梅恩面临抉择,他可以认定颙若与这些人的接触是颙若故意布下的迷魂阵,他可以放过这些颙若的接触者,风险就是可能因此放过了颙若的同谋。
或者就去深究这每一个接触后面的‘隐情’,梅恩相信那会把帝国很大一批权贵卷进这场风暴,或许能从中发现颙若的同谋。
关键是颙若刺杀皇帝,他在迪安城有同谋吗?或者,他只是一匹孤狼?
梅恩想到颙若那间简陋的房间,以及那房间表现出的整洁和秩序;想到他的才华和武功,想到他刺君后的冷静和果决,梅恩忽然明白了,那个逃亡千里最后遁入群山的男人,他的内心是骄傲的,当他准备做刺君这件大事时,他不会去依赖他眼中的那些平凡庸碌之辈,他会依靠自己,细致布局,隐忍等待,时机来临时猝然一击,之后飘然远去。
迪安城里这些人,这些他曾觥筹交错交谈甚欢的人们,只是他迷惑调查者的迷雾,或许他期盼这些能让帝国陷入纷争和混乱,也或许,这些只是他隐藏时的伪装色,就像变色龙,让自己融入环境。
梅恩心里生出一些自豪感,他没有那个刺客过人的才华,但他能读懂他,突破他布下的这些遮眼的迷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赢’了那个刺君者一次,小小的赢。
理清思绪的梅恩审讯速度大大加快,但很快梅恩又有了新的疑惑。
梅恩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与人交往时,颙若总是很慷慨,他会主动为饮宴买单,会为大家出游租赁马车雇佣厨娘,他还经常送人礼物,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些精美的小物件,有时是一些有特定意义的物品,比如一本珍本古籍,或者一副动物标本,又或者一只刻上对方名字的怀表,这些礼物算不上特别昂贵,但所有这些支出加到一起,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按照金希的供词,梅恩是‘盘缠耗尽’所以才要暂时留在迪安,当然,这可能是谎言,不过梅恩相信颙若不大可能带着大笔金钱来到迪安,那问题就来了:他花出去的那些钱从何而来?
两个可能,一种是颙若有一个隐秘的资助者,或者,就是颙若另有获得资金的渠道。
梅恩感觉有些头疼,调查资金来源是最难的,钞票从来不记录自己的经历,他却没办法回避,如果颙若的确有一个‘资助者’,那几乎就等于他有一个刺君的同谋。
梅恩决定把这件事暂时抛在一边,先处理这些被关了多天的可怜虫们,结果梅恩还没把这些囚犯全部审一遍,当初留在波普夫妇身边的几位禁卫军送回来一个消息:颙若曾问过波普先生‘沃罗涅在哪儿?’
沃罗涅是个偏僻的小地方,相信大部分迪安城的居民也没听过这个地名;它在迪安城西边,佩兰斯基山脉的东麓,窝在一个山坳里,那里既没有方便的交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梅恩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去过一次,印象中除了附近有个小湖,风景还不错,再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地方了。
梅恩的第一个反应是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集中精力把这些囚犯审一遍,可片刻后他又停下了,颙若这个人,好像还没有发现他主动寻求过什么,难道沃罗涅那里藏着人所不知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梅恩就带队出发了,几十匹健马如游龙,在朝阳的照耀下出了迪安城,踏着雪野,奔向远处的群山。
行至午后,一行人踏上进山的路,道路蜿蜒,路旁树木纵横的枝桠把蓝天切割成零散的碎片;脚下的路令梅恩有点陌生,他的印象中,这段进山的路狭窄崎岖,可眼前的这条大路宽敞平坦,足可供一辆马车在路上驱驰,如果不是带路的人再三确认,梅恩会觉得走错了地方。
赶到目的地,梅恩记忆中的印象终于回来了,几十栋房子散布在两侧的山坡,中间有一条溪流,溪流两侧被开垦成大大小小的耕地,此刻溪流和耕地都被积雪覆盖着,那些屋子也被积雪簇拥,安静的像一幅画,如果不是房子上面升起的白烟,会令人觉得这里阒无人迹。
几十匹战马的马蹄声踏碎了山村的宁静,不远处的一栋房子里出来两个人,向这边跑过来,前头的那个还摔了一跤,滚了一身雪,帽子也摔掉了,那人也顾不上,小跑过来,躬身在梅恩的马前。
“你是这村子的村长?”两个人一老一少,看着像父子。
“是。”前面的老头点头哈腰。
“你看看,这个人来过你们这儿没?”
旁边的人递过颙若的画像,老头拿过去,左瞅瞅又看看,又拿给那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看过后摇摇头。
“大人,没见过这个人。”
“嗯,你把村子里的人都叫过来。”
“是,大人。”
那老头回身离开几步,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起来,那个年轻的也跟着喊,片刻后,视野里的那些屋子全都动起来了,大人牵着孩子,丈夫带着妻子,向着这边汇聚过来。
结果令梅恩很失望,没有一个人认出颙若的画像,距这些村民说,去年入冬以来,这村子就没来过陌生人。
梅恩观察着眼前的村子,除了山坡上这几十栋房子,再往远就是陡然崛起的山峰,看起来难以通行;梅恩有点想不通,那个颙若应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再说这个偏偏的地方,一般人也难知道,那个颙若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时候梅恩注意到东南方向的天空有一些异常,他驱马向着高处奔了几十步,这下能确定了,那些浮在树梢上面的东西确实是白烟。
“那边是怎么回事?谁在那边点火?”
“哦,前年秋天,有人在湖边盖了个庄子,有不少人住在庄子里。”
“庄子?什么人盖的?”
“不知道,我们也不过去,那儿的人凶的狠,有枪,还养了好多狗;去年他们的狗把我们村的一个孩子腿都咬坏了,官府也不管,还叫我们不要过去。”
有枪?养狗?政府还知情?梅恩用目光询问九人观察团,后者都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我们过去看看。”
这个神秘的庄子占据了湖岸边最好的一段地方,它的南面临湖,另外三面都是大片的树林,只有沿着湖岸边有一条大路通过去;这个季节湖面还没解冻,积雪覆盖着冰面上,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岸线和树林,梅恩觉得如果金希那个书呆子要是来到这儿,一定会对这里的风景大加赞赏,或许会赋诗一首也说不定。
颙若就是来找这个庄子吗?
听说里面的人有枪,即使这里是帝国的腹地,禁卫军们也不敢大意,全都下马戒备,又让梅恩和观察团的大人们退到后面,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斯捷潘上校才带着一名士兵,两个人骑马过去了。
片刻后,犬吠声响起来,但很快就停了,又过了一会儿,斯捷潘上校带着人回来了,一脸的凝重,“大人,里面的人,也是我们禁卫军。”
“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斯捷潘上校舒了一口长气,知道自己没说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上面从我们禁卫军中选了一批人,说是要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梅恩听懂了,“他们在这儿?”
“是。”
“他们在这儿,是护卫什么人?”
“是,但里面是什么人,他们死活不说。”
梅恩知道自己找对对方了,“我们过去。”
梅恩注意到这里的墙很高,相信也很坚固,但比皇宫里的围墙还差一点;庄子的大门看起来很普通,有五六个人等在大门外,全都穿着便装,但身上的火枪还有其他装备不比梅恩身边的禁卫军差;看起来他们跟身边这些禁卫军确实认识,压抑着兴奋用目光彼此致意,但没人说话,显然纪律严明。
在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没带枪械的人是位老者,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瘦削的面颊上有些冷淡。
“这是这里的负责人彼尔肯先生。”那些便装禁卫军主动介绍。
“你好,我是梅恩。”梅恩见对方没有抬手的意思,也不在意,摆头示意斯捷潘上校把那张手令递过去。
没想到这位彼尔肯先生只是随意看看,就把手令递回来了。
“彼尔肯先生,我奉命调查一宗案子,你们这里是做什么的?”梅恩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那么多大人物的名字毫不在意,他觉得自己也无需委婉。
彼尔肯先生皱皱眉,“我们这里是科学院下属机构,我只能告诉你这个。”
科学院是摩兰皇帝登基后设立的机构,估计是跟迪安大学差不多的东西,“我们案子的线索指向这里,所以,我要对这里进行调查。”
彼尔肯把视线移向湖面,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梅恩是真没见过如此自大的人,竟然把那么多大人签署的手令视若无物,“彼尔肯先生,我想你注意到了刚才的手令是由哪些人签署?”
对方把视线移到梅恩的脸上,针锋相对,“我只注意到那不是皇帝陛下签署的手令。”
“你是说……”
“要进入我们这里,你需要皇帝陛下亲手签署的手令。”
梅恩知道对方的底气从何而来了,从之前那些便装禁卫军看,这里确实是一所秘密机构,但他可以用秘密对抗秘密,“二十七天前,皇帝陛下遇刺受伤,目前无法视事。”梅恩盯着对方的眼睛,“我奉命追查刺君者,有线索显示他可能来过这里,你确定你要阻拦我的调查?”
皇帝遇刺的消息把彼尔肯打蒙了,神情惶恐起来,梅恩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当他们依仗的东西打破时,他们就像打碎的鸡蛋,现出软弱的内在来。
彼尔肯仓惶地转了两个圈子,然后嘴里咕哝了一声,就很失礼地转身跑进大门,梅恩停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让他等一等。
那就等吧。
好在彼尔肯没让他等多久,带着另外两位老先生一起出来了,他们再次向梅恩确认,“陛下真的遇刺了?”
梅恩指指身旁的禁卫军,“你觉得他们会陪着我过来开玩笑?”
三位老先生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彼尔肯过来告知他们的决定,“我们必须确认陛下遇刺的消息,并请示,之后才能答复你;在这之前,你们不能进入我们研究院。”
“可以。”梅恩答应了,研究院?什么研究院?
这天晚上,梅恩及其他人就宿在研究院大门外的空地上,研究院的护卫们帮过去的同事们搭起帐篷,燃起篝火,又拿来食物和酒,看的出来,他们的物资很丰富,就是太寂寞了。
第二天上午,回迪安请示的人回来了,带回了科学院的最新指示,“梅恩先生,我们获准允许你一个人进入研究院,你可以与这里的人交谈,并巡视各处,我们也会向你介绍这里的研究项目,但不涉及具体内容。离开这里后,你必须对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保密,终生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恩把观察团和禁卫军们留在门外,自己跟着彼尔肯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