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兰皇帝遇袭的书房窗外是一处花园,积雪覆盖了地面,只有几条小径被仆役清理出来,露出黑色的地砖;树木上的绿叶早都落净了,灰黑色的树干皲裂如铁,虬曲的枝条上积着雪,风大的时候,细雪就簌簌地随风落下来;地面上那些花丛和灌木——也许春天时它们姹紫嫣红——此刻都覆压在积雪下,形成一处处高高低低的雪丘,把雪地变成微型的丘陵地带。
梅恩站在花园中间,看着周围的雪地,心里有些遗憾:积雪把可能的痕迹都覆盖了。
刺君者作案后,是从窗户离开,这是禁卫军调查后的判断,梅恩也支持这个判断;只是刺君者之后如何逃离,禁卫军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那个诡异的刺客好像忽然消失了。
禁卫军猜测刺君者从窗口顺着外墙爬上了屋顶,然后从屋顶逃到其它地方;梅恩在二楼窗口仔细观察过,顺着外墙上的窗棱以及凸出墙面的装饰,确实能够爬上屋顶,而且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能,只需要胆大心细即可。
如果刺君者登上屋顶,那可能的逃跑路线就多了;这一处屋顶与另外两栋房子相连,从屋顶上跑过去,可以抵达皇宫中七八处不同区域;如果再有人配合,就很容易逃出皇宫。
这几天禁卫军把皇宫中这附近区域查遍了,结果一无所获。
梅恩从直觉上觉得刺君者不会这么做,他现在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已经有点了解了;如果从结果回溯他来迪安城后的所作所为,就会发现他行事的风格:谋算深远,行事却相当直接,而且不依赖他人。
梅恩相信刺君者获得过关于皇宫的情报,这纯属猜测,但却合情合理;很难想象在对环境不了解、没有一条妥善的逃亡路线时,刺君者会贸然出手。
那么,刺君者选择的退路是什么?
即使有内应,刺君者应该也不会把逃走的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他应该会选择直接、又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线路。
这一处花园宽约百米,进深稍浅一些,三面是建筑,均有出入花园的通道,对面则是一堵高墙,梅恩带着人,来到高墙下。
走到近前,愈发觉得这围墙之高,墙后是黑沉沉的夜空;梅恩上前摸了摸,感受着冰冷的青砖和砖缝。
“大人,您觉得那个海瑟是从这里翻墙逃走的?不可能吧?这墙可是有五米多高啊!”一名禁卫军军官吃惊地问到。
“拿火把来,还有梯子!”梅恩先吩咐下去;等几名士兵跑着去拿梯子火把了,梅恩才拍拍刚才多嘴的军官,“你来,试试看跳起来能摸到多高。”
虽然疑惑,那军官还是像只蛤蟆一样原地起跳,用手在墙上高处拍了一下。
“能不能再高点?”
“再高?再要高就得跑起来了。”
“那就跑起来。”梅恩似乎忘了自己正在办案,兴致勃勃地玩起游戏了。
那军官退后七八米,然后助跑,接近时高高跃起,右脚在墙面上用力一蹬,身子又上升了一截,挥手拍在高处。
梅恩没管这军官摸到多高,却盯着他脚蹬的地方,趴上去仔细瞅,然后无声地笑了。
满腹疑窦的斯捷潘上校也趴上去,看到那脚蹬的地方留下的污泥和雪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大人,你是说……”
“对,”梅恩也不卖关子,“如果那个海瑟从这里翻墙,他肯定会在墙面上借力,地面上的脚印会被大雪盖住,可墙上沾的泥却不容易掉!”
斯捷潘上校激动起来,他折腾了五天,连根毛都没摸到;这是第一次看到曙光了,“多拿火把,还有梯子,我们一寸一寸查!”
思路对了,问题就容易解决;没多久,士兵们就在墙面上发现了一处沾着污泥的地方,如果细细观察,还能看到污泥在墙面上的纵向拉痕,显然是鞋底用力踩踏的结果。
梅恩在心里暗暗惊叹,那个海瑟能跃起两米多高在墙上借力,这从侧面证实了那五名禁卫军的说法:那个海瑟确实拥有远超常人的武功。
这下不仅是斯捷潘,连普通的禁卫军士兵也都兴奋起来,要是真能抓住那个海瑟,禁卫军额头上刺的那‘耻辱’两个字,至少颜色能轻一点。
梅恩没有轻易表态,他让人把梯子架上,亲自爬上墙头上去查看;斯捷潘上校也跟着爬上去,为他举火把照亮。
梅恩把墙头的积雪一点一点地拂掉,一寸一寸地查看,最后终于露出笑容。
墙头的积雪下,残留着半个残缺的脚印,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中,黑色的泥印衬在白雪中,特别醒目。
“大人!”斯捷潘上校这一声‘大人’倒是叫的情真意切。
也难怪斯捷潘激动,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折腾四五天了,也许还有人看见过墙上那块污迹,但就没有人想过到墙头上看一看;其实也不怪他们,这五米多的高墙,任谁一看,都觉得不可能翻过去。
都怪那个海瑟的身手太变态。
之后,梅恩带着禁卫军们又连着在三道围墙上找到了翻越的痕迹,梅恩在脑海里把这几处痕迹连起来,发现大体上是一条直线,从案发地连接到宫墙外。
梅恩现在能肯定,有人在帮助海瑟,至少是给他提供过葵宫的地图,否则,很难想象初次入宫的海瑟能找到如此直接的出逃路线。
其实还有一个疑点,在海瑟出逃的这条路线上,好几处都有禁卫军值守,可没有人报告过曾发现他的踪影;当时下雪可能是一个原因,再者海瑟的身手敏捷也是重要原因,那有没有执守者懈怠、甚至故意放纵他逃走的原因?
这念头只在梅恩脑子里转了转,他就把这些抛在脑后了;他的责任是找到刺君者,他不参与政治。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禁卫军们已经心甘情愿把这位侦探奉为上官了,也有了一些抓住那个刺君者的信心;毕竟梅恩接手才半天,就找到了刺君者逃离皇宫的路线。
天空黑沉沉,远远近近的房屋也都漆黑一片,看不到灯光;禁卫军们举着火把,肃立在梅恩面前,等待着他的命令。
“现在几点了?”
“大人,现在刚过午夜。”
周围很安静,只有火把兹拉拉燃烧的声音;梅恩站在高大的宫墙下,强迫自己静下来,尽可能地代入逃亡者的思维。
当时是下午,临近晚饭时间,下着大雪,路上的行人不会太多;海瑟从身后的宫墙上跳下来,然后,他会做什么呢?
或许有一个同谋准备的马车正等在这儿,他钻进马车,马车快速离开?然后呢?
马车将他带到一处宅子,他躲进那宅子的地下室里,靠别人送来的食物和清水维生,等待着对刺君的调查平息下去?他不怕食物和饮水里掺进毒药,被人灭口?
或者马车带他出城,他会不会担心马车把他带到一个预设的地点,预伏的火枪手们枪弹齐发,把他打成蜂窝?
不,不会!在完成刺君的使命后,他不会去依靠别人逃亡,甚至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他的逃亡路线。
刺君,与其它普通犯罪不同,这是对帝国的直接挑战,刺君者将面临着帝国永无休止的追捕;即使海瑟是受人指使,当他完成使命后,他的价值也就消失了,反而变成一个巨大的麻烦;对他背后的指使者来说,如果这时候海瑟死掉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对海瑟最安全的逃亡方式,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逃亡计划!
那他的计划是什么?刺君案已经过去五天了,他是躲在迪安城某个阴暗的地窖,还是在远离迪安城的雪野里狂奔?
梅恩用力搓一搓脸,让已经被夜风冻僵的脸颊找回一点知觉,也努力让自己像刺君者那样思考。
如果他梅恩刚刚刺君,他不会再留在迪安城;截至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他悄无声息地逃出了葵宫,那么接下来,就是尽快出城!
当时下着雪,要在雪地里逃亡,他需要交通工具,马?还是马车?
马,一定是马!在那个逃亡时刻,每一分钟都很关键!
“以这里为中心,挨家挨户去问,五天前,晚饭前那段时间,有没有一个年轻男人去借了、租了、抢了、骗了、或者买了一匹马?把后果给他们说清楚,欺瞒者死罪!”
梅恩知道这时候去砸门肯定会怨声载道,不过没办法,海瑟已经逃亡五天了,他可没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去浪费。
禁卫军们轰然答应一声,分头行事去了;有人把对面一间饭铺的门叫开,让梅恩和军官们、还有六人监督团到里面休息。
六人监督团显然对梅恩的表现十分满意,说了些夸奖的话;梅恩淡淡地应着,他不准备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建立友谊。
逐户调查还没有收获,几名禁卫军先带着老鸭子过来了,拿着老鸭子描摹的海瑟的头像。
画像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却又让人感觉成熟,两种相反的特质古怪地体现在一个人身上;他的神情从容,甚至有些淡然,却不令人感觉疏离,反而给人真诚的印象。
这就是梅恩的对手,精通多种语言,精擅文学,有过目不忘之能,还能以一敌众,在五名卫士的护卫下从容刺君,这哪里是人,这分明就是妖怪嘛。
梅恩觉得嘴里泛出些苦味,他喝了口热水,把苦味冲淡;然后把手中的画像交给斯捷潘上校,“用这画像制作一份通缉令,就说这名叫做海瑟的外国人侮辱妇女,盗窃财物,凡能提供线索者有赏,如能捉拿,更有重赏;再提醒一句,就说这个海瑟身负武功,携带枪械,还可能有同伙,极其危险。”
“用最快的时间印出来,立即发下去,这通缉令要发到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镇。”
交代完通缉令的事,梅恩不想老鸭子像那几位武术家一样被软禁,就开口吓唬老鸭子,“老鸭子,你也看见了,这次是为禁卫军做事;你回去后要是敢乱说一个字,你这辈子就别想从牢里出来了;你要是担心管不住自己,我现在就让人先帮你把舌头割了去,省的将来把你关到牢里,你还要抱怨没酒喝。”
老鸭子人糊涂点,可不傻,诺诺应了,又发誓赌咒,保证回去后守口如瓶,梅恩让人给老鸭子拿了些钱,还给他带了两瓶酒,打发他走了。
老鸭子刚走,几名禁卫军押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
男人显然是吓坏了,几乎是被几名士兵架进来的,站在梅恩面前,双腿软的像面条,看着就要往地上出溜。
“给他搬条凳子。”带进来的男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手上有不少老茧,看起来像个干粗活的,身上的衣服倒不差,应该是个小康之家,“再给他倒碗水,让他定定神。”
先问押他来的士兵,“什么情况?”
“这个人在旁边街上开了一家车马行,五天前那个下午,有个男人从他们车马行里带走了一匹马,他说那个男人名叫海瑟!”
海瑟!
之后,那个回过神来的男人磕磕绊绊地讲述了事情的缘由;大约四个月前,那个叫做海瑟的男人带着匹马找到他的车马行,自称是费道尔公爵府聘的教师,因居处狭仄,所以就想找个地方帮着照料马匹;那个海瑟给的报酬很厚,这车马行的老板就应了,他就是做这个的行当的,照料匹马不过是举手之劳。
梅恩心里又一次为那个刺君的男人惊叹,四个月前,他就开始为刺君后的逃亡做准备了;同时也为禁卫军的迟钝叹气,皇帝遇刺,刺客逃走,他们都没想过要调查一下城里的车马行。“把我们的人都叫回来,另外,准备马,我们需要连夜赶路。”
梅恩先让人去做出行准备,然后才细细询问这车马行老板,“那个海瑟把自己的马寄托在你这儿,就没有管过?”
摇头,“每个月都会骑着马出去三四次,有时一天,有时两三天,平时没事了也会过来看看,跟马说说话。”
骑马出行?去哪儿?梅恩把这个疑点记在心里,先问案发那天发生的事,“那天海瑟过来,说过什么没有?”
“他说费道尔公爵府的小少爷要出趟门,他得陪着,估计要好些天才能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他说没说要去哪儿?”
“没说,只说要出门。”
“当时还说了什么?”
男人夸张地皱起眉头,显示他很重视大人的问话,“他说公爵府的少爷还在等着,催促我们快点;我把马鞍马镫绑好,他就骑上马走了。”
当时海瑟没说几句话,这很合理,因为当时海瑟为逃亡争取时间,只是这里面有个疑点。
梅恩用力搓自己的脸,努力让思绪从疲惫中活跃起来,这一天太漫长了。
海瑟把马寄存在车马行,用的是自己的真名和真实身份,他刺君后逃跑的很顺利,在没人发现的时候就逃出葵宫,所以他能安然地到车马行取回自己的马。
只是,海瑟怎么能预先确定自己可以顺利逃出皇宫不被发现?如果刺君时惊动了护卫,他可能就会困在皇宫里,即使他能辗转逃出来,那时候禁卫军可能已经找到了他寄存马匹的车马行,他就不怕禁卫军在那里守株待兔?寄存马匹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用一个化名?
梅恩苦恼地用拳头砸砸自己的额头,这个刺君者的行事太难琢磨了。
继而梅恩发现自己想差了,那个海瑟几个月前就筹划着刺君,他安排的逃亡路线可能不止一条;如果当时在皇宫里惊动了护卫,他依然能凭借自己的身手闯出去,那时的逃亡就是另一张情况了。
“那个海瑟还说了、做了什么?”
“他让我老婆给他带了些吃食,嗯,有些熟肉,咸菜,还有几块面包,够他吃几顿的了;哦,还有,他把存的包也带上了。”
“包?什么包?”
“海瑟在我们这儿寄放了个包,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带上,回来的时候再放下。”
“包里有什么?”梅恩看着男人游移的眼神,知道这里面有事情,逼问到,“说!”
男人被梅恩的呵斥吓的一哆嗦,“我可不是故意看的,都是那个蠢女人让我……”先把自己的责任推卸掉,看到梅恩的眼神,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包里有件大衣,还有帽子和手套,还有一大块油布,一卷粗绳子,火柴,蜡烛,水壶,饭盒,还有斧子和一把短刀。”
梅恩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无力感;那个海瑟早就做好了在旷野中逃亡的准备了,这也是他最佳的逃亡方式,能把他个人身手的优势发挥出来;在严冬的野外,需要多少人才能围捕这样一位卓越的武术家?
梅恩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他。
“他离开后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看见他拐上列福大街向北去了。”
“地图!”梅恩让人把地图铺在木桌上,把油灯移过来细细察看;现在已经无需在城内搜查了,海瑟当时一定是在禁卫军警戒之前就出了城,而且会从最近的城门、也就是北门出城,现在的问题是,出城后,他会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