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兰皇帝遇袭时的房间在二楼,门外是马蹄形走廊,环抱着中庭;从中庭的两侧各升起一道弧形楼梯,在中间汇合,然后通过一段直梯抵达马蹄形走廊的顶端。
房间在马蹄形走廊的右翼,从门外能看到房门被撞开的痕迹:门扇上的几处撞痕,还有左边的门扇上部脱离了门框的约束,微微向外倾斜,但看起来暂时没有倾倒的危险;这些痕迹的存在让梅恩感觉到有些欣慰,至少禁卫军没有愚蠢到把房门修复。
“房间里面没有动过吧?”
“没有,一直保持原样。”
跟随的禁卫军士兵上前把房门拉开,梅恩注意到门框上包着皮革,而门扇也很厚,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木板,梅恩猜测这大门是特意制成隔音的效果,一方面保持室内的安静,而当皇帝接见客人时,也能避免说话的声音泄露到外面。
或许这就是事情发生时,守在楼梯顶端的卫兵没有听到打斗声的原因。
这间书房的尺度有点出乎梅恩的预料,在想象中,皇帝读书和阅览的地方应该是那种辉煌的大殿,走路和说话都会产生回声,而眼前的房间只有大约八到十米深,宽度稍大一些,大约有十二、三米,相对普通人家,这算是宽敞了,但这可是皇帝的书房啊。
大门对面有四幅宽大的玻璃窗,让光线通透地进入到室内,也让房间显得有些空旷;皇帝的书桌位于内侧,宽大沉实,桌面上的书卷档案和笔架墨盒等物,摆放的井井有条,似乎主人一分钟前刚刚离开,只有一支蘸水笔斜躺在稿纸上,将纸面洇黑了一小片。
书桌后的地面上躺着一副破损的屏风,看起来是五日前那场打斗的唯一证据,梅恩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此刻门关着。
“这道门通向哪里?”
“门后是一间卧室。”
“卧室有另外的出口吗?”
“有,可以直接出门到走廊,也可以通过一道小门,直接下到一楼的花园里。”
“当时发现情况有异,你们为什么不从这里进来?而要把正门撞开?”
“这道门从书房这边锁了,而要撞门,不如正门方便。”
梅恩默默地点点头,皇帝在书房阅读见人时,把门从内侧锁上,避免外面的人从后面进来,这应属合理;而皇帝遇袭时,没能从这扇门逃走,应该是当时那五名护卫没能为皇帝争取到足够离开的时间。
“大人要进去看看吗?”
梅恩摇头,“现在把当时在场的五名护卫带过来吧。”
五名前禁卫军士兵看起来已经死了,只是还能站立行走;五个人的脚上带着铁链,双手也被绳子捆着,押送他们的禁卫军都是一脸鄙夷,很难想象仅仅数日前他们还是一个军营里的战友。
梅恩也没办法宽慰他们,在任何一种法律下,他们犯的都是死罪,没人能为他们开脱。
“我叫梅恩,是警察局的侦探,受命追查那个刺君者。”梅恩站到五个人的面前,他还是要尽力争取他们的配合;“你们五个人犯的过错,应该如何处罚,是你们禁卫军内部的事情,我没有权力参与;我也不想欺骗你们,从过错的后果来看,你们很难得到宽恕。”
梅恩刻意停顿了一会儿,确认五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谈话中,才继续开口,“对于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有两种看法,一种看法是那个刺君者武力强悍,你们五个人虽然拼尽全力,但仍被击败。”
梅恩又停下来,看着面前五名士兵的反应,“另一种可能,是你们五个人跟那个刺君者有勾结!故意放纵那个刺客伤害我们的皇帝!”
“我们没有!”一名士兵激动地喊起来,看起来还活着,这很好。
梅恩加强语气,继续施加压力,“你们五个人,对方只有一个,你们身带刀剑,对方赤手空拳,还说没有勾结?!”
其他人也从活死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急迫地开口解释;即使他们个人已经接受了死亡的命运,但是否跟刺客勾结,关乎他们的家人,也关乎个人的荣誉。
“那么,证明给我看。”梅恩一句话令五名囚犯住了口,然后给斯捷潘上校交代,“把他们的脚镣和这些绳子去掉,让他们喝水,吃点东西,然后把他们带过来。”
不久之后,恢复了精神的五名囚犯回到案发地,在彼此的提醒启发下,一点一点回忆起当时海瑟刺君的全部过程。
其实,对于海瑟面君,禁卫军并非没有应对;按照惯例,当皇帝见亲近的内臣或者熟悉的人时,他身旁仅安排一名护卫,藏身在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如果单独接见外人,或者外地的官员,一般会再增加两名护卫,如果接见的人多,护卫也会相应增加,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皇帝在书房时,往往只是见个别人。
海瑟就属于需要重视的情况了,见面前,房间里又增加了两名护卫,使皇帝身边的护卫增加到五人,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一名过目不忘的文士,还是皇子亲自引荐,竟然身具强悍的武力,能徒手击败五名训练有素的护卫,最后伤害了皇帝。
当时海瑟被带进房间,两名护卫站在海瑟身后,其中一名回身把门关上,另外两名护卫站在皇帝的身后,第五名护卫则隐身在屏风后面。
随着房门关上,海瑟躬身施礼,然后说了一句话。
梅恩一直牢记耶芙娜公主的那番话,时刻提醒自己不参与政治,谨守一名侦探的本分;但听到护卫说出的这句话,身子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海瑟当时说的是,“陛下,雷纳公爵向您问好。”
梅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误,让这几名护卫当众把这句话说出来;这句话一出来,即使他不想牵连政治,政治已经牵连到他。
再一次,感觉到那名叫海瑟的刺君者深深的恶意。
从在花园里见到那痴傻的君王,梅恩就意识到这刺君者与寻常的刺客完全不同,他不是为了泄愤而刺君,而更像是,为了让帝国陷入混乱和内斗。
刺君者托身于费道尔公爵府,这可能是偶然,但也可能是刺君者预先的算计,就是要把费道尔公爵跟未来的刺君案绑在一起;即使调查能证明费道尔公爵的清白,但民间会怎说?费道尔公爵府的人把摩兰皇帝刺伤了,还说不是费道尔公爵指使的,你信吗?
无论如何,即使费道尔公爵立即把自己的爱子送到禁卫军,又摆出一副任由调查的坦荡姿态,他头上的这盆脏水也很难洗清了。
现在刺君者在动手前,竟然又暗示是受雷纳公爵指使,这让梅恩想都不敢往深处想。
雷纳公爵是什么人?那是老皇帝的长子,按照传统,是要登基为帝的;老皇帝临死前发昏,废长立幼,虽然雷纳公爵表示臣服,可他心里甘心吗?一君一臣,那差别可是天上地下;如果皇帝被刺身亡,谁最有资格继任皇位?现在刺君者竟然暗示自己受雷纳大公爵指使,这让雷纳公爵如何自处?
也许有人会说,那刺君者显然是诬陷,哪有阴谋者会当众说出来的?但质疑者也会说,正是因为大家都这样认为,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啊。
梅恩不知道雷纳公爵听到这件事后是什么心情,但他头上这盆脏水很难洗清了。
最让梅恩骇然的是刺君者对摩兰皇帝的做法;说句不够尊敬的话,如果当时直接把皇帝杀死,局面都要简单的多。
如果摩兰皇帝当时就死了,朝堂肯定会喧扰一阵,最终总会推举出一位皇帝统领大局;可现在,皇帝没死,仅仅是表现的失智,那从道理上来说,就没理由推举新的皇帝;毕竟谁也不能断言皇帝不会恢复健康,即使朝这方面猜测,都要冒着被政敌攻击谋逆的风险。
可是,如果不立新皇帝,那国家政务怎么办?
人们也许能想出一个方法,设立一个临时的机构执掌权力,可这个过程一定会非常艰难,摩兰皇帝登基后,出台了很多违反传统的举措,那现在摩兰皇帝不能理政了,这些举措还要不要延续下去?
譬如摩兰皇帝设立参政院,侵占了很多过去贵族和领主的权力,现在参政院最大的支持者皇帝‘病’了,参政院还能像过去那样顺利行政吗?
又譬如,民间传说摩兰皇帝要把教会的财产收归国有,现在教会会允许这样的政策出台吗?即使出台,谁又有能力把这政策实施下去?
还有雷纳公爵和费道尔公爵,按道理来说,摩兰皇帝因病不能视事,他们两位是最有资格出面主理国政,可偏偏被刺君者各浇了一盆脏水,有这个借口在,别人肯定不会轻易地把权力让渡给他们。
即使最后大家能妥协,也会留下无数的裂痕,这些裂痕随时可能在将来爆发出来;想到最后,梅恩心神惊骇,如此庞大的帝国,辽阔的地域,数以千万计的人口,竟然因为一个人的奋力一击,就显露出风雨飘摇的征兆来。
梅恩再一次提醒自己,上面这些话,哪怕睡着了,或者喝醉了,也绝不能泄露出一个字来。
还有刺君者对皇帝的作为,梅恩听说过小儿摔倒,撞到脑袋从此呆傻的,可从没听说过呆傻还可以人为制造;刺君者逃走后,医生的检查证实,除了头皮部位的淤血,摩兰皇帝身上再没有其它损伤,这说明刺君者确实是有意夺走皇帝的心智。
联想到上面那些后果,梅恩心里对着来历不明的刺君者都有些敬畏了;如此缜密深沉的心思,再加上诡异强横的武功,自己真的能把这样的人缉拿归案?
当时刺君者说完那句话,突然发难,一拳打在一名护卫的耳后,令他昏迷摔倒,另一名护卫只招架了两下,就被刺君者打在下巴上,身体后仰,刺君者却跳起来,双脚踹到他的胸口,让他向后摔去,脑袋撞到墙上,失去了神智。
而刺君者则借着这一踹之力,身子如鱼跃过半个房间,直扑皇帝,这时候皇帝身边的两名护卫已经反应过来,左边的护卫迎上来,挡在前面,挥剑向刺君者砍去,那刺君者在空中身体扭动躲过了砍杀,却趁势抓住了护卫持剑的手腕,直接把对方的长剑夺了下来,同时身体翻转过来,双脚踹在护卫的脸上,让他仰面摔倒。
这时候刺君者已经迎向扑过来的另一名护卫,手中的剑与对方磕碰了一下,之后剑柄撞上护卫的咽喉,令他连连后退;刺君者追上去,一拳击在他后脑上,把他打昏。
这个过程中,皇帝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也没有呼救,躲在屏风后面的护卫只听见皇帝说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第五名护卫躲在屏风后,他是保护皇帝的最后一道防线;事情发生的很快,等他意识到来人刺君时,刺君者已经逼近皇帝的书桌;他没有出声,而是从盒子里取出短铳——已经装弹完毕的燧发铳,随时可以击发;因为担心误伤皇帝,他把身体贴近屏风边缘,准备寻找机会击毙刺客,就是这时候他听见皇帝的那句问话,‘你是什么人?’
几乎在同时,刺君者的拳头击穿了木质屏风,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只留下了耳旁的屏风突然碎裂的印象,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后来刺君者对皇帝做了什么。
等其他人撞破房门,只见到五名护卫横倒在地,皇帝趴在桌子上,昏迷不醒。
在一遍遍校对核准,直至当时刺君的过程完整呈现出来,而五名护卫也像拧干的毛巾,再也挤不出新的回忆,梅恩才让人把他们带下去,然后回头问一直旁观的武术家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们的说法,可靠吗?”
四位武术家的意见出现分歧,其中三位一致认为五名护卫叙述的过程有重大瑕疵,集中在几个细节上:其一,刺君者在击倒第二名护卫后,在他身体上借力,飞跃了五六米的距离,他们认为很难做到;其二,刺君者身体在空中,竟然还能躲过护卫的长剑,甚至还能顺手把对方的剑夺下来,这让人完全无法相信;最后的疑点在第五名护卫身上,按照描述,他躲在木制屏风后面,虽然那屏风极薄,构不成阻碍,可刺君者如何知道他的位置?能一拳击中要害将他击昏?
梅恩承认这三位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可眼下这个案子本身就很奇怪,如果一位有过目不忘之能的文士能身具武功,那么这武功厉害一点,夸张一点,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梅恩问最后一位持谨慎认同立场的武术家,壮北拳的掌门人德维。
德维已年过五旬,说话行事自然少了些青年人的锐气,多了些圆融,“三位同道的意见都很中肯,我壮北拳门下也没有人能做到刚才描述的那些事,只是……”
“只是什么?”比较而言,梅恩更愿意听这位的不同意见。
德维看了看三位同道,“我们做不到,不意味着这天下没人能做到。”
梅恩才没兴趣理会他们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呢,追问道,“你知道有人能做到?”
“我有个师侄,数年前随我国大使赴洛维亚,在其首都奥顿城设萨莱武馆;去年春天,当地有个年轻人徒手登门,馆内近百人,尽皆败在他手下,死伤数十人,我师侄也断了一条腿。刚才对那刺客的描述,就让我想到了那个洛维亚的年轻人。”
洛维亚?梅恩脑子里转了几转,才想起几个月前听过一次这个名字;据说洛维亚是帝国南部接壤的一个蕞尔小国,全部人口才有一两百万;当时同事之所以议论这件事,是因为小国狂妄,冒犯帝国的尊严,于是帝国决定与其断交,并出兵惩戒。
当时同事议论,都觉得这事不值一提,应该就跟年初帝国出兵努瓦一样,旦夕可下。
忽然就有些疑虑,帝国究竟有没有出兵?拿下对方的首都了吗?怎么这些天都没有消息?
几名武术家的心思显然在另外的方面,熊门拳的掌门沃兹不屑道,“在异国设武馆,学徒多是当地的浪荡子,人数虽多,也不过乌合之众,说明不了什么;德维兄,你那个师侄,还需要历练啊。”
这话说的,人家腿都断了,还怎么历练?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打脸嘛。
德维到底年纪大了,城府深厚,他看着三位同道,忽然轻轻一笑,“那个洛维亚年轻人,能够呵气成剑!”
“不可能!”沃兹失态地大叫起来,倒把梅恩吓了一跳;其他两个人也瞠目结舌,显然这消息令他们极为震撼。
这倒把梅恩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呵气成剑’是什么意思?”
“大人,‘呵气成剑’是我们武林中传说的一种高深境界;”纵然彼此勾心斗角,这几位武术家倒是不敢把心思用在上位者身上,熊门拳掌门沃兹恭恭敬敬地解释道,“据说武者功力深厚到一定程度,肺力极强,发力时,吐出的气聚而不散,如同口吐利剑,故称之‘呵气成剑’;但这只是故老传说,还从来没有人真能练到这个程度。”
德维见梅恩目视自己,连忙解释道,“当时,武馆败阵后,我国驻洛维亚的大使专门从国内请了一位北地武士过去,与那个年轻人擂台争锋,只可惜仍败在那个年轻人的手里;据说当时那年轻人全力一击,把那北地武士击飞出去七八米远,脏器全都震碎了;他发力时口吐白气,凝聚成束,当时在场的有多国大使,俱都见到;数月前,我国与洛维亚断交,我国大使应该于宣布断交后返回,大人只要找到当时这位大使,一问便知。”
有事实,有人证,这下子其他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梅恩对那位洛维亚年轻人深感兴趣,追问了几句,可是德维只是从他师侄那里听到了只言片语,再多的就说不出来了。
被这武林传说一搅和,倒是从侧面证实了那五名护卫的说法,也说明那个海瑟确实身具可怖的武功;其实梅恩心里早就相信这点了,普通人怎么能施展出将一个健康人变成痴呆这等诡异的手法?
想着洛维亚那个年轻人,梅恩心里忽然一动,萨莱与洛维亚断交出兵,已然是敌国,那么这位海瑟,与洛维亚人有没有关联?
梅恩把这个疑点记在心里,回身交代把德维的那位师侄请来,又吩咐斯捷潘上校寻找那位前驻洛维亚大使,然后梅恩走到窗前,推开窗,望着天空苍茫的暮色。
刺君者正在暗夜中逃亡,他已领先追捕者五天的时间,能抓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