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半夜醒来时,脑子像被木棒插进去乱搅了一通,各种念头纷至纠缠,让他几乎无法分辨现实还是梦境;身子僵涩得像一堆枯材,稍微一动弹,疼痛就从各处窜出来,变成毒火在身体内来回激荡;喉咙中燃着一团烈火,每一息吐气都带着烫人的温度;关节咯咯作响,呻吟声却被肿胀的咽喉拦截,变成弱不可闻的叹息。
眼皮上像被压了一层厚棉被,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房间里一片黑暗,从旁边的窗户透进来微弱的光亮,周围很安静,只有细细的虫鸣声奏响成夜的背景;晨锋僵涩的头脑努力运转了好几圈,才意识到夜晚尚未过去。
喉咙中的火焰烧得更盛了,他试图用口水去滋润,可嘴里早变成了干涸之井。
晨锋知道床头旁边的柜子上总是有一杯清水,于是伸手去拿;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体,疼痛的火焰突然高炽起来,让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这时候摸索的手指碰到了什么,然后听到杯子碰翻滚动的声音,继而有流水的滴答声。
晨锋在心里苦笑起来,最干渴的时候却把水杯碰翻,真是够蠢。
他强迫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又努力站到地上;身体疼痛酸胀,胸口中有一团烈火,每一次吐息,都像是直接吐出了火焰。晨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滚烫的热度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知道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病了,这样他就没法隐瞒受伤的事了。
苦笑和叹息的念头都被肿胀的喉咙阻隔掉了。
翻倒的水杯横在桌子上,他把杯子拿起来,翻转过来也没倒出几滴清水。
窗外的夜空呈极其深邃的蓝黑色,上面嵌着点点星光,看不见月亮,它也许在夜空的另一面;周围万籁俱寂,距黎明尚远。
晨锋决定下楼去喝水,他心里还是存了侥幸的念头,也许喝点水再睡一觉,说不定病就好了呢?那样父母就不会知道他受伤的事了。
晨锋的卧室在二楼,跟父母的卧室相距不远;他不想惊动父母或者其他人,就扶着墙慢慢地向外走。
脚下虚浮无力,几乎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烧糊涂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厨房有水,有能喝的清水。
“谁?”晨锋刚一挪进厨房,就有人喝问了一声,随即黑暗中显出一个警惕的人影来,手里还拿着个长形物,武器?
晨锋不觉得在家里还能遇到敌人,再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其他事了。“是我。”喉咙里发出又哑又涩的声音,那并不是别人能听懂的语言。
对面的人影更警惕了,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向这边逼近;晨锋靠在墙上,觉得在自己家里遇到这种事,还真是好笑,可惜他现在笑不出来。
“少爷?!”对面的人影诧异地叫出声,然后赶紧过来,“少爷?你怎么?”
晨锋觉得自己都快站不稳了,伸出手,“扶我坐下。”都没力气嘲笑对方把炒勺当武器。
“哎呀,少爷,你病了!”家里的厨子大惊小怪起来,估计是被晨锋身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别…喊。”晨锋闭上眼睛,这样脑子的眩晕就稍微轻些,“给我,倒杯水。”喘了几口气,“要凉水。”
凉水来了,杯壁上的水沾到手心很舒服;他两手捧起杯子,如饥似渴地喝起来。
“再倒。”
又一杯清凉的水经过咽喉,胸腹的热力消退了些,嗓子也好受点;“现在什么时辰了?”
“再有个把小时天就亮了。”厨子搓着手站在一旁,家里的小少爷突然出现让他很焦虑。
两杯凉水下肚,精神振奋了些,身上的疼痛和酸涩好像也缓和了,晨锋心里变得乐观起来,只要一会儿把母亲糊弄过去,坐上马车,受伤这件事说不定就能瞒过去了。
“我的事,跟谁都别说。”
“这……,好吧。”厨子不敢违逆小主人的意思,勉强答应下来。
衰弱的感觉去而复返,喉咙又开始烧起来;晨锋迟钝的脑筋运转着,终于想到不能再在厨房呆下去,天就快亮了,若是被别的佣人看见,事情就瞒不过去了。
又喝了半杯凉水,趁着脑子清楚,又叮嘱了一遍厨子,然后晨锋站起身,慢慢向回走。
晨锋不想在人前示弱,就咬着牙对抗越来越无力的双腿,上楼梯的时候一步三缓,这时候眩晕也来凑热闹,像海浪一样一波波冲击着他;他坚持着,这时候他只想躲回自己的房间,等早晨出门上学,他就可以自己去看医生了;受点伤是小事,没必要让家里人担心。
眩晕越来越甚,还没等晨锋想出对策,他就一下子……睡过去了。
…………
似梦似醒,脑子里的念头此起彼伏,搅成混沌的泥潭;身上的疼痛连成一片,变成火焰的浪潮,在身体里鼓荡,最后汇聚在喉咙处,把那里烧得生疼。
这时候有凉凉的液体滴在嘴唇上,然后流到嘴里,他饥渴地吞咽着,那琼浆流入胸腹,带来一线清凉,也让理智回归;有人用湿润的东西擦拭他的额头和胸腹,很舒服,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眼帘也跟粘住了一样,根本睁不开。
疲惫如山袭来,那压力无法抗拒,再一次,倏然睡去。
…………
黑暗,纷乱的思绪,周围似有人声,忽远忽近;意识清醒过来,但身体却像束缚在一个沉重的套子里,根本没有办法活动;他无法出声,无法睁眼,他无法向世界表明自己的存在。
那清凉的液体又来了,他努力地喝着,这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
世界再一次消散在意识中。
…………
剑!
他的剑在哪儿?
身体碰撞,兵器的撞击鸣响,呼喊声惨叫声和身体摔到地上的声音,一只断手划出一条弧线落在他面前,血流到地上。
暮色中的刀光倏然袭来,那是明确的危险,却无法逃避。
他站在空中,脚下是白雾,是红血,是涌动的人群,一个意识浮现出来:这里是飞来崖,学院就在脚下,他要跳下去吗?
雨水在伞缘滴落,然后那雨伞飞起来,化作一杆长枪,刺入黑暗;惨叫声响起,化为宏大的梵唱;青石板广场,人群聚集又崩散,像是无声的哑剧。
‘我射中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山野的巨兽从树丛后面一步步现身,目含凶光;危险临近,怎么办?怎么办?
蓝灰色的水面浮动着亮光,波动着,越来越近,那里没有危险,没有恐惧,几乎是一场舒适的旅程;这旅程只是一场…梦?
晨锋终于睁开双眼,视野中的虚影慢慢凝聚成实像,变成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师。”声音滞涩陌生,晨锋不确定对方能否听见。
老师听见了,并用笑容欢迎他的回归,“你醒了。”
…………
“你昏迷了三天,把我和你妈都吓死了。”
老师和靖翰他们都告辞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父母和哥哥;父亲的话虽然带着责备,可语气却是无比的欣慰;母亲沉默着,用勺子给晨锋喂煮得稀烂的米粥,喂一口,就用手背抹抹眼泪。
晨锋很内疚,他根本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惊动大家;可这次,不光家里人,连颙若老师都惊动了。
温热的米粥一口一口吞进肚子,渐渐的有种踏实的感觉;肩后和大腿上的伤处依然疼痛,可跟之前比起来,那痛感犹如远在地平线之外;脑子也清楚了,没有了昏倒前眩晕的感觉,但身体的无力感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力气下地行走。
“我们老师怎么来了?”
伯宁似乎有无穷的耐心,“前天早晨你病倒,我就让人到学校去给你请假;下午,你的这位颙若老师,还有一大帮同学就过来看你。”
江澜在一旁兴奋地插话,“小锋,你们颙若老师竟然还精通医术!前天我本来请了众善堂的璟老医师来诊治,你的颙若老师来后只是闻了闻药碗,就把药方说得分毫不差,之后几句话就折服了璟老医师,说服他调整了药方。这位颙若教授不是教文学的吗?怎么医术也如此厉害?!”
颙若老师武功才厉害呢,可惜不能跟你们说。
“你的老师对你真好,前天看过你后,他专门回家,取了药回来帮你重新处理身上的伤口……”摇摇头,不知道想到什么,没再说下去。
“小锋,”晨锋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你身上伤了那么多,你怎么不跟妈说啊……呜呜呜……”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抓住晨锋的手开始哭起来。
伯宁男爵抿嘴,“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责备孩子吗?”
见母亲哭,晨锋心里也是酸酸的,“我就是怕你们担心……”
伯宁男爵显然也是强行把心里的情绪压下去,“昨天,靖翰那孩子把当时的情况都说了,那种危急的情况,你是出手救人,爸也不能说你错了。”顿了片刻,让心绪稍稍平抑,“就是,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像这次,弄得……”说不下去了,用手去揉眼睛。
“哎呀,爸,妈,小锋这不是都恢复了吗?那位颙若教授也说小锋这次不会有后遗症。”一旁的江澜见情势不对,赶紧插话打岔,把话题转到其它方面,“小锋,你杀的那只熊是不是很大?有多重?”
“当时也没称重,我们把那只熊送给旭炎的爷爷了。”
“昨天,那个叫做旭炎的孩子送来好些珍贵药材,说是他爷爷让送的;”伯宁心绪复杂地看着床上的儿子,他都说不清自己是恼怒还是欣喜;这次小锋确实是冒了生命危险,可也在那位老人那里留下了印象;从昨天那个旭炎的语气里,那位对小锋还颇为看重;以后小锋只要不做蠢事,一个安安稳稳的光明前程几乎都攥在手里了。
“我们还猎了一只鹿,”晨锋摇摇母亲的手臂,试图把母亲从悲戚的情绪中解救出来,“那只鹿也留给旭炎的爷爷了,否则,妈你就能尝尝我们打的鹿肉了。”
“那个旭炎送药材的同时,把你们猎的鹿肉和熊肉都捡好的送了几大块过来,现在都吊在井里冰着呢,等你身体好些,让人炖了给你吃。”
…………
晨锋这一场病来得猛,去的也快,到次日早晨,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吃过早饭,晨锋嫌房间里憋闷,让人在花园里摆了张躺椅,他躺在那儿看风景。
天空湛蓝,有数的几片薄云以可见的速度往西北方移动;风有点大,不过一点都不冷,吹在脸上身上反而觉得很清爽。
但母亲不这么看,在晨锋拒绝回房间后,她就让人拿了张毛毯,强令晨锋盖在身上;理由很充分:若是被风吹了,搞不好就又病了,好像晨锋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生似的。
晨锋抱怨归抱怨,还是得乖乖地听话,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次受伤惹恼了母亲,母亲大人就想着找茬教训他一顿呢。
到了下午,晨锋觉得自己行走起卧都没什么大碍了,心思就活动起来,他不敢跟母亲说,找了个机会跟父亲商量,他想去看看颙若老师。
晨锋原以为父亲会拒绝,没想到,伯宁男爵犹豫了片刻,竟然答应了,只是要求他看望过老师就回来,不许瞎跑,另外就是要带个佣人路上照顾他。
晨锋到颙若老师家时,老师的母亲正在院子里侍弄蔬菜,这时候老人已经知道晨锋得病的事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唠叨;晨锋现在跟老人已经很熟了,皮头皮脸地笑,偶尔还顶句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过了一会儿,颙若老师回来了。
“老师,我过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路上晃悠,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这附近的居民。”晨锋跟颙若老师进到屋里,趁老师的母亲出去给车夫和佣人送茶水时,赶紧把看到的情况说出来;这些天,他一直担心萨莱人报复老师的母亲。
“哦,那些是警察局的人。”颙若老师见晨锋吃惊地看过来,给他解释,“这是好意,有人不希望看到我母亲被萨莱人报复。”
晨锋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谢谢老师去看我,还给我治病,嗯,我……”晨锋琢磨着怎么去说服老师。
颙若老师看着晨锋笑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答应你。”
“什……么?”晨锋一时没有听懂老师在说什么,或者是听懂了,但不敢相信。
“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学所谓的‘功夫’吗?我教你!”
巨大的狂喜突然就淹没了他,晨锋一时跟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些天日思夜想的事,突然就美梦成真了?
“老师,”晨锋迟钝的脑筋凝聚出一个念头,应该用最大的诚意感谢老师的应允,“我请我父亲出面,办一场最隆重的拜师礼!我还可以请……”
颙若老师微笑着摇头,“不需要这些的。”见晨锋还要坚持,抬手阻止他,“我愿意教你,是因为你正直,勇敢,并且乐于帮助别人;至于其它的,都无需在意。”
汹涌的情绪在胸膛中鼓荡,让晨锋几乎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起身,向颙若老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谢谢师傅。”
这一次颙若老师没有阻止他,坐在那儿受了他一礼;等晨锋直起身子,颙若老师才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所谓‘功夫’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