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晨锋就牵着马离开了家;上次他离开家,还是出发去靖北堡,当时母亲尚在,可现在母亲离去了,父亲和哥哥困于囹圄,送行的只有家中的仆人和陌生人。
这一次,那些奉命保护他的军人没有同行,他们站在大门前,沉默地看着晨锋骑着马,一个人孤独地走进街道;走出很远了,晨锋还看到那些军人横拳当胸,用军礼为他送行。
清晨的奥顿城清新而美丽,石板铺就的街道,斑驳的墙面,飞挑的檐角,还有纵横交错的屋脊,在这晨光微曦的时刻显出一种出尘的气质,仿佛白天那些喧嚣只是假象,这一刻才是它的本真。
早起的市民,挑着担子赶往早市的农人,提着渔网和竹篓的渔夫,还有晨起的少年,他们全都认识晨锋,当晨锋经过时,他们站在路边,用最尊敬的姿态向他致意。
晨锋骑着马慢慢走过奥顿城的街道,走过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命运如一股看不见的洪流,没人能预测它的方向,它曾把晨锋带到博朗峰巅,又把他带进靖北堡的战地,如今又裹挟着他离开奥顿城,离开洛维亚,去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来到约定的地点,珂澜还没有到。
这里是奥顿城南的一个路口,几条路从城里出来,在这里汇聚成一条向南的大路,这时候天已经放亮,有行旅陆续出现,也有农夫牵牛荷锄走在晨光里。
晨锋站在路边,望向东方,心里有一种沉静的感觉,曾经的痛苦和悲伤在这个明媚的清晨都安歇下来,如燃烧过后的灰烬,有种希望在其中孕育。
所有的一切都将留在身后,今天,他要带着自己的女孩远赴陌生的国度,在那里,一切都将是崭新的开始。
珂澜终于出现了,比约定的时刻稍晚,离很远晨锋就注意到她的神色不豫,双眼红肿,似乎哭过。
“你怎么了?”晨锋上前,伸手想帮着珂澜下马;珂澜的手臂还吊在胸前,右腿的伤也没痊愈,上马下马都有些艰难。
“没事。”珂澜摇摇头,示意不停留了,“咱们走吧。”
晨锋有些明白了,“是不是你爸妈不同意?”
珂澜扭过头,晨锋知道她是不想哭出来;末了,珂澜看着晨锋,显示出她的倔强来,“是,可是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下子晨锋真的有点犹豫了,他还没有自私到无视别人的痛苦。
“晨锋,咱们约好的,生死都在一起!”
“……好吧。”晨锋了解珂澜,她性格中有种很多男生都不具有的坚毅,这也是她最令晨锋欣赏的地方。
晨锋去牵系在路边树上的马,这时候来路上奔来一辆马车,车轮隆隆,蹄声急促,那车速之快,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倾覆。
马车冲到近前,车夫连声吆喝,使出浑身解数才让两匹拉车的健马刹住脚步,车还没停稳,车厢门就咣当推开,两个人从车厢里扑出来,冲到珂澜的马前,紧紧抓住她的腿。
晨锋认出来了,是珂澜的父亲和母亲。
晨锋心下了然,见两位老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有些落寞,“你们说话吧,我到前面等你。”晨锋说了一句,就牵着马,离开一段距离,给她们留出相处的空间。
珂澜没想到父母又追过来了,之前她还以为已经跟父母讲明白了,此刻父亲紧紧抓住马缰绳,而母亲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腿,显然,父母是死都不让她离开了。
望着晨锋牵着马的背影,想到他曾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又被国王逼的流亡国外,忍不住就想流泪,可是父母又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又怎么能无情地将他们弃于痛苦的渊薮?
珂澜从马上下来,她还是希望能说服父母,虽然能说的理由昨晚已经说了无数遍。
“爸妈不是贪恋富贵,你要跟那个男孩在一起,爸妈也由着你,可是……”
“刚才我们才知道,你弟弟在街上跟人争执,伤了人,现在那个人死了;你舅舅前些天跟人赌博,欠下了一大笔债,咱们全家的财产都抵不过;现在又说你爸在前年县里赈灾中贪污了钱粮,要把你爸下狱……”
“小澜,你若是坚持要跟那个男孩走,你弟弟就要给人家偿命,你舅舅要坐牢,咱们家的田产房子都要被人拿走,而你爸爸要坐大狱,咱们家,就真的是,家破人亡了……”
“他们都说了,只要你留下来,只要你答应嫁给景平,你弟弟的事情,你舅舅的欠债,还有你爸的案子,他们都会一手抹平;你嫁给景平,将来他做了国王,你就是王后!傻孩子啊,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就不答应啊……”
珂澜知道,只要自己答应嫁给王子,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自然烟消云散;只是,她曾跟晨锋执手盟誓生死与共,怎么能背弃诺言?
可若要绝然离开,她也做不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嫁给王子的荣耀,可怎么能坐视可爱的弟弟死去?坐视一直疼爱自己的舅舅坐牢?坐视家里的财产都让人拿走,家人流离失所贫无立锥之地?又怎么能让挚爱的父亲在年迈之年身陷缧绁?
一时间珂澜心思茫然彷徨无着,这时候父母竟然在她面前双双跪下!
“小澜,爸妈求你了……”
珂澜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扑过去抱住父母,失声痛哭,等到她想起晨锋,用泪眼望向那曾倾心的男生时,道路茫茫,那个男生已经不在了。
晨锋是在珂澜的父母跪倒时离开的,他不忍心继续目睹那人伦惨剧,在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的拨弄下,父母下跪哀求儿女,这是什么样的人世啊。
距离虽远,过人的听力还是让晨锋明白了大部分事实,也理解珂澜的父母缘何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晨锋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前天见伯宁时,伯宁就提到腓格把晨锋逼走,肯定另有做法攫取靖北堡的政治遗产,只是晨锋没想到腓格的手段如此老辣,直接让景娶一个曾在靖北堡战斗过的女生,可以想见,自己离开后,腓格肯定开动宣传机器把珂澜涂抹的光芒四射,再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景平求娶珂澜。
他们的婚礼一定会是史无前例地盛大吧?
曾在靖北堡抵抗萨莱人的女生成了王子的未婚妻,谁还能质疑靖北堡之战不是国王亲自指挥亲自部署?
这其中,最艰难的就是珂澜了,当国王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时,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论如何选择,她都要承受内心撕裂的痛苦,背负上沉重的愧疚之枷,终生难以卸下。
南下的道路平坦而寂寞,群山时远时近,塞瑟河伴行在侧,若即若离,路边的田地随着地形,被平整成高高低低的小块,时常能看到农人在地里劳作。
天气晴朗,空中的光线有一种虚幻感,晨锋坐在马上,沉默地向前;国王囚禁了他的父亲和哥哥,又抢走了他珍爱的女孩,他觉得自己应该痛苦,应该愤怒,然而没有,他的内心空空荡荡,只剩下永世的落寞。
晨锋觉得自己是麻木了,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一具行走的尸体,他的心已经不再能感觉到痛苦,这是好事,对吗?
那六名军人是不知不觉间跟上来的,虽然他们穿着平民的衣服,短铳也藏在马后行囊里,腰间只挂着普通的刀剑,晨锋还是一眼就辨别出他们的身份,那种经年训练以及杀伐锤炼出的气质,还有行动时的利落果决,根本就难以遮掩。
晨锋只看了一眼,就浑不在意地赶自己的路,那六名军人跟到距晨锋五六米的地方,就不再上前,沉默地跟在后面。
太阳渐渐升高,光线把周围的一切照的愈发清晰,阳光也渐渐显出威力,晨锋坐骑的脖子上开始有了湿漉漉的汗水。
行至一处,有条溪流从右侧的山坡上蜿蜒下来,从石板下横过道路,那水流在茂盛的草丛遮掩下,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晨锋左右看看,在路边寻到一块平地,他把马牵过去,系在一颗小树上,从背囊里扯出一块干布给坐骑擦汗,前路遥遥,现在这匹马是他唯一的伙伴。
这时候那几名军人就过来,也不说话,有人径自提了草料过来给晨锋的马喂食,有人立即就点起一堆火来煮水,这边晨锋刚从溪流里舀了杯水喝,又有人用盘子把几样食物送到他面前。
食物很好,有煮熟的羊肉,切好的肉肠,几样腌制的蔬菜,还有两个小麦面饼;之后,又有人送过来一碗热乎乎的稀面糊,里面加了盐。
晨锋不说不问,拿过来就吃,端过来就喝;歇了一阵,坐骑也缓过劲了,晨锋才再次上路,那六名军人又沉默地跟在晨锋身后。
太阳好像钉在了半空,半天也不动弹一下,道路无穷无尽,没有尽头,晨锋坐在马上走一段,就下马走一阵,让马能歇歇力,这时候晨锋听到后面的马蹄声。
急促的蹄声表明有一匹马正高速奔来,这种不惜力的跑法持续不了多久,坐骑也很容易跑伤,除非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行路的客人大都不会如此不惜马力地狂奔。
这时候几名军人也听到了马蹄上,他们牵着马快步上来,把晨锋护在路边。
后面那马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从一个黑点接近到可辨识的距离,那是一匹黑马,鬃毛飘扬,马上的乘客似乎是个瘦小的男孩。
晨锋目力过人,等他看清乘客的面容,不由得心里一惊。
“晨锋大哥!”骑马的乘客驰到近前,勒住马,不等坐骑完全停住,就纵身跃下,只是她的骑术显然不能匹配她的勇气,脚被马鞍拌了一下,身子横着就摔下来了。
晨锋从人群中抢出来,在她摔到地上前接住了她,自己也被那冲力带着连退两步。
是妍夕,穿着男孩的衣服,脸上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弄的一道一道的,像个淘气的小子。
“晨锋哥……”妍夕抱住晨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临了却大哭起来;那几名军人相互看看,都觉得这事好生古怪,既然来人不是刺客,他们也没必要守在跟前了。
六名军人默契地退到一边,留下晨锋和妍夕说话;这时候晨锋已经猜出了一二,想到珂澜,不由得心里一疼,黯然神伤。
“晨锋哥,景平不该抢你的珂澜姐,他做的不对!”妍夕仰着脸,泪珠晶莹,“晨锋哥,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要把伯宁伯伯关起来,我妈也不让我问,说那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我可以不管,可是景平不该抢珂澜姐!”
“晨锋哥,这件事是我家做的不对,我救不出伯宁伯伯,救不出珂澜姐,但我可以把自己赔给你!不管你去哪儿,不管要去多久,我都陪着你,给你做饭,缝衣服,你受伤了,我帮你换药,你跟人打架,我就帮你拿刀!拿枪!”
晨锋又一次被妍夕感动了,上次是在晨锋家里,当时妍夕说,如果晨锋死了,她就去靖北堡替晨锋报仇;这一次晨锋流亡,她又偷跑出来说要把自己赔给晨锋,多傻的女孩啊!
妍夕的睫毛抖动着,眸光晶莹,嘴里说着话,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她随手用衣袖擦擦眼泪,在白皙的脸上抹出一条条黑道,但在晨锋眼里,这是妍夕最美的时刻。
“别哭了,你这个样子,可不像个公主。”
妍夕不说话,也不理会晨锋的打趣,双手紧紧抓住晨锋的衣服,不松手。
这时候远方传来滚雷声,逐渐逼近,晨锋扭头向来路上望去,他知道那声音是无数的骑兵奔驰的声音。
大队的骑兵出现在道路的远端,如黑色的洪流,顺着道路向这边蔓延,接近后速度慢慢降下来,最后停在不远处。
为首者提马上前,是景平。
晨锋感到妍夕的身体颤抖起来,也许是担心,也许是气愤,难道她还真以为自己能跟晨锋一起走?
景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晨锋,晨锋坦然回望,目光中无喜无悲。
片刻后景平主动收回目光,看向妍夕,“你胡闹什么?跟我回去。”
“不!”妍夕倔强地摇头,手上紧紧抓住晨锋的衣服。
“回去吧。”晨锋轻声劝到。
“不!”
景平扬扬手,两个中年妇人过去,把妍夕从晨锋身边拉离,这个过程中她们很小心,既没有伤到妍夕,也没有冒犯晨锋。
妍夕也知道事情不能改变了,不再挣扎,突然回头冲晨锋大喊,“晨锋哥,我等你回来!”
大队的骑兵带走了妍夕,世界安静下来,晨锋沉默地上路,身后跟着六个沉默的人,这沉默的队伍在路上沉默地行进,遇到村镇时,就快速地通过,不与外人接触。
暮色降临时,晨锋选择了一处没有村镇的野地宿营,那六名军人平整地面,先在上面生火,等地面的湿气烤干了,才在上面搭起帐篷来;这时其他人已经寻来洁净的清水,煮水煮食,他们把最大的帐篷和最好的食物留给晨锋。
如果这时候有外人在场,一定会奇怪他们的关系,这也是晨锋选择在野外宿营的原因,他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实在没有心力满足他人的好奇。
晨锋知道这些人是在押送自己,表面的尊敬不能改变行为的性质,他们就跟之前在家里执行所谓保护任务的那些士兵一样,遵从的是国王的命令,军人不可以有自己的灵魂。
押送晨锋的不仅是眼前这六个,当夜幕深沉,四周静寂时,晨锋能察觉周围那些隐约的声响,感到那些意图不明的关注,晨锋猜测至少有数十人围在宿营地周围。
晨锋觉得有些好笑,如此大阵仗就为了押送他一个人,其实正反映了国王的心虚,难道他觉得晨锋会持剑杀进白石宫?
转念一想,又觉得国王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站在国王的角度看,一位十八岁的少年,刚为国家立下大功,转眼间父兄被囚,爱侣被夺,他自然会担心晨锋愤然孤注一掷,一位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勇士,任谁也不能轻视。
这样一想,晨锋倒觉得有些轻松了,腓格的反应只能说他不了解自己,在靖北堡时,晨锋无数次地想起老师说的话,武者的责任是在捍卫和守护,晨锋的剑永远不会刺向自己人。
如果杀掉国王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也许晨锋会豁出性命一试,但他知道那只是妄想,刺杀腓格并不能解决问题,那只会给更多人带来痛苦。
晨锋也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真能杀掉国王,国王身边有无数忠勇的战士,殊死一搏只会让自己的剑沾上无辜者的血,最后依然难以成功。
他不是颙若老师。
晨锋只能忍耐,就像一场身处劣势的战斗,在后退中寻找机会;只是这人生的战斗如此漫长,十年时间也只是战斗中的一次后退,谁能知道十年之后自己将身处何方?
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母亲、父亲、哥哥,还有靖北堡那些战友、兄弟和姐妹,现在他又失去了家,失去了爱侣,接下来还要失去祖国!
剧痛倏然出现,击中了他的心脏,那疼痛比他在靖北堡受的最重的伤还要疼,那疼痛撕开他的心脏,碾碎他的骨髓,捣毁他的脏腑,烈焰焚烧他的肌肤,刀枪洞穿他的身体。
最后,那剧痛撕裂他的灵魂!
晨锋被击倒,蜷缩在地,身体紧绷,他把毯子塞进自己的嘴里,用力咬着,避免喊出声响;他忍耐,他承受,他坚持,直到那痛苦的魔灵高傲地撤走,他泡在淋漓的汗水中,久久不能活动,很久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活着。
第二天,他把挣裂的伤口用布条勒紧,沉默地上路,夜晚,痛苦的魔灵再次来拜访,之后,他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