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晨锋一个人在花园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时候,他让人把管家请过来。
“温先生。”
年迈的管家吓了一跳,身体恭顺地躬下去,“少爷,您叫我管家就行,我可当不起‘先生’两个字。”
晨锋不为所动,“温先生,麻烦你转告国王……”
‘国王’两个字一出口,老管家的脸上精彩极了,就像那脸皮下面正在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辩解,只是把身子躬的更深。
“……麻烦你转告国王,我能接受父亲和哥哥被监禁十年,只希望在这十年中,他们能不受饥寒之苦,不被他人欺凌;十年期满,我希望父亲和哥哥能重获自由,至少能以平民身份安静地度过余生。”
“如果国王应允,我会立即离开洛维亚,十年内绝不踏上洛维亚的领土。”
温管家在午饭前赶回来了,带回了国王应允的口信。晨锋立即行动起来,离开前,他还有几件事需要做。
“伯父,我父亲和哥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晨锋首先拜访永熙侯爵,后者在书房单独见晨锋,旭炎没有在场,也许还在学院上课,“他们会被监禁十年,而我会离开洛维亚,十年内不踏入洛维亚的领土。”
永熙侯爵其实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问了些细节,最后问到,“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如果没有其它变故,我想明早就动身。”
永熙侯爵喟然叹息,“茫茫世界,你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能去哪儿啊?”
“我想经巴曼出海,去海外看看。”晨锋笑笑,“以前只在书中读过,现在可以实地看看那些地方了。”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伯父帮忙;”说了会儿话,晨锋表明来意,“我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连累伯父,只是,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
“我们两家的关系,世人皆知,不需要说那些外道的话了;有什么事,你说。”
“主要是家中财物的处理。现在我父兄被监禁,我又要离开,我想请伯父帮着处置家里的财产。”
“我其实也不了解家里有多少财产,只知道家里有商铺和商队,还有田庄,具体的应该是江澜最清楚,我父亲可能也知道。”
永熙侯爵点点头,只要国王不阻拦,这事很好处理,国王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些琐事;又问,“你准备怎么处置?”
“所有这些,我想请伯父帮着出售,之后分成两部分:其中一半捐给所有曾参加靖北堡战斗的人、或者他们的家人;另外一半再分成两部分,一半捐给学院,剩下的部分,我想留给哲茂,他准备筹建一间商社,这笔钱就留给他作为办商社的启动资金。”
永熙侯爵有点吃惊,“你是说,所有的财产都送出去?”
“是。”
“可是,十年之后,伯宁大人出来……”
“这个我想过,即使十年后我父亲和哥哥重获自由,这些财产留给他们,也是祸而非福,只有把这些财产送出去,他们才可能安静地度过这十年,才有可能安度余生。”
永熙侯爵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不已,世人皆以聚敛为福,有几人能看到财货背后潜藏的祸端?这个年轻人才十八岁,就有这样不凡的见识,老父亲鉴人识人的眼光当真是无人能及。
“还有一件事,这些财产的捐赠,请不要出现我或者我父亲的名字。”
这点永熙侯爵倒是很理解,如果公开,国王那里就过不去。“岁月如梭,十年光阴其实也很快,伯宁大人出来后,总要生活的啊。”
“这个我有考虑。刚才我提到的要筹建商社的同学,哲茂……”
“哲茂就是跟你一起从靖北堡回来的那个小个子?断手的那个?”
“是。哲茂筹建这间商社,初衷就是想以盈利帮助那些牺牲同学的家人,所以这间商社命名为‘三七商社’,我相信哲茂的能力,十年之后,即使我回不来,商社的分红,应该足以供我父兄的衣食了……”
说到这儿,晨锋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家的那栋宅子,能否请伯父帮着保留下来?我父亲和哥哥出来,总要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永熙被晨锋说的心酸,“这个我现在就答应你,如果国王不许,等伯宁大人出来后,我给他准备一栋更大更好的宅子!”
“多谢伯父!哲茂毕竟年轻,以后还得靠伯父多多关照。”
由靖北堡幸存的学生主事,又是以三十七名学生为名,永熙自然不会拒绝,事实上,他都想不出有谁敢站出来为难这间商社,“这两天我就让旭炎把那个哲茂请过来,我跟他好好聊聊。
诸事都有了安排,晨锋的心事放下大半,起身告辞。
永熙侯爵心里有些不忍,这样有见识的年轻人,又为国家立下大功,结果被逼的流亡海外,这一告辞,十年内都见不到了,而岁月茫茫,十年后,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有心想再说几句,只是想到国王,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你再稍等下,家宅遭逢变故,难免会有些腌臜事,我现在就安排人跟你一起回去,在你走前,把事情处理利索了。”
“多谢伯父。”
晨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冬白他们养伤的宅子;见过几位同学的家长,晨锋把四位同学兼战友聚在一个房间里。
哲茂最敏感,早从晨锋的神色上看出了异常,这会儿没了外人,哲茂就开口问道,“你今天怎么了?笑起来跟哭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晨锋沉吟着,想着自己的事情该怎么说,其他人相互看看,感到事非寻常,于是都沉默下来,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凝重。
“我家里遇到一些事。”晨锋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父亲的那些分析告诉大家,“五天前,皇家护卫团逮捕了我的父亲和哥哥。”
这消息太惊人了,大家发出一声惊呼,连半躺在床上的冬白都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几个年轻人虽然都只有十八岁,可经历过靖北堡的血火熔炉,见过无数的生死离别,心性早都磨练的深沉厚重,远非一般的同龄人可比;大家开始惊讶了一下,随即沉静下来,珂澜问到,“为什么?”
“明面上的理由,是我父亲和哥哥过去作过的一些错事,那些事冬白知道,回头让冬白告诉你们。”
冬白看到晨锋确认的眼神,点点头。
黛雅心细,注意到晨锋话里的瑕疵,问到,“你说,是‘明面上的理由’?”
“这件事的原因很复杂,我没办法详细给你们解释,你们几个也务必不要深究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是国王亲自下的命令。”
大家都有点惊住了,国王,在大家的意识里,那就跟天一样大。
沉默了一会儿,冬白直接问到,“需要我们几个做什么?”
晨锋摇摇头,“也许过几天,你们会听到我父亲的消息,不会是冬白知道的那些事,对外应该会有一个不影响名誉的说法,无论如何,我父亲和哥哥会被监禁十年,十年之后,他们才会重获自由。”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了片刻,哲茂想到一件事,“五天前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今天才来告诉我们。”
“这几天,其实一直在交涉,”晨锋想到过去几天的煎熬,一时心里又苦又涩,“今天才有了结果。”
晨锋看着四位同伴,轻声说,“我父亲和哥哥的处置就是那样,而我必须离开洛维亚,十年内不能回国。”
“什么?!”大家都大吃一惊,哲茂更是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晨锋苦涩地笑笑,“这就是条件,已经不能改变了。”
大家感到晨锋今天就是带着一个个惊雷来的,而最后这颗惊雷,直接把大家震的全都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珂澜沉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走?”
来的路上,晨锋心里一直想着怎么跟珂澜说这事,从内心里,他还是期盼着珂澜能陪着自己,只是,那么做就有点自私了,珂澜跟自己一样,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重新见到父母家人,如果跟着自己流亡十年,对她、对他的父母家人有点不公平。
晨锋犹豫着,“我这次出去,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晨锋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珂澜打断了,她握住晨锋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我跟你在一起!”
“你父母……”,晨锋看着珂澜的眼神,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劝说了。
“什么时候走?”珂澜又问了一句。
“我想明天一早动身。”
“好。”
冬白、哲茂和黛雅三个在一旁,看着这对情侣三言两语就约好了,也不以为异,珂澜若是不在乎晨锋才让大家吃惊呢;看到事态已不可挽回,冬白问到,“你走了,有什么交代的?”
“哲茂这边,我刚去见过永熙侯爵,也就是旭炎的父亲,这两天他会见你,也会给你提供一笔资金,你就用这笔资金创办我们的商社;以后商社遇到难处,你也可以向他求助,侯爵会帮我们。”
晨锋拉着哲茂坐回到椅子上,“哲茂好好干,黛雅和冬白也要帮着哲茂把商社建起来,十年之后,如果我们回不来,就用商社的分红替我们照顾父母和家人。”
这话就说的有些伤感了,黛雅牵住珂澜的手,不舍地说,“晨锋别胡说,你们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哲茂也笑着说,“十年很快的,说不定到时候你们三个人一起回来。”
三个人?冬白还没搞明白呢,黛雅已经笑起来了。
晨锋也笑,“我们出去,定期让珂澜回来看看你们,也给你们讲讲我们看过的大好河山。”
说笑了一会儿,晨锋又细心交代,“关于我的事,你们知道就好,不要跟别人谈论,不是我危言耸听,这件事是国王亲自定下来的,不是儿戏。”
晨锋又跟大家待了很久,暮色来临时才依依惜别,在晨锋心中,他们四个与其他同学又不同,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是除了家人以外,晨锋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告别时,黛雅哭了,哲茂和冬白也是双眼发红,他们都知道此一别,十年以后才能相见。
永熙侯爵给晨锋安排了一位中年管家,还有四五位盘账的先生,此外还派十几名护卫;永熙担任过军职,家里的护卫各个精壮彪悍,除了没带火枪刀剑,看气势跟一支军队差不多。
晨锋带着人回到家,先把温管家找来。
“温先生,麻烦您把家里的账目以及各项事务交接一下,我明早就会离开,这个家不需要您再辛劳了。”
温管家不敢违逆晨锋的命令,他知道晨锋受的委屈,若是晨锋发起怒来,一剑把他杀了,估计国王也不会为他这么个小人物主持公道。
他看看晨锋身后那几位专业人士,以及那十几位赳赳的护卫,微躬下身子,“是。”
本来晨锋不想刻薄,可这个人在靖北堡之战还没结束时就进入自己的家,其心可诛;“您在我们家辛苦了几个月,本来应该好好感谢您的,可您是国王的人,我也不能僭越给您赏赐,只能说抱歉了。”
管家被晨锋说的脸上又红又青,只得低下头把脸皮藏起来。
安排过管家,晨锋又把全家的仆役佣人全召集起来。
家里这些仆役佣人与温管家又不同,有些人已经在晨锋家做了十几年,晨锋小的时候就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家人了;晨锋先把自己的情况讲了,又允诺给每个人一笔离职金,算是让大家都有个妥当的安排;好些人都哭了,搞得晨锋自己心里也挺难受的,他特意交代永熙派来的那个管家,把大伙的离职金提高了一大截,让每个人回去能买几亩地,或者有本钱做个小生意。
当诸般琐事落定,众人安歇,晨锋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望着头顶的星空,难以入睡。
他就出生在这栋宅子里,在这里出生,长大,以前他以为自己会跟其他人一样,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过上那种像塞瑟河那般平缓的生活,然而他的人生,在十七岁这年,忽然变得如同火山爆发般剧烈,先是见识到老师那天人般惊艳的身手,然后知道了另一种智慧生物的秘密;之后的过程如巨石滚落,令他无暇喘息,他攀上博朗峰寻求一个答案,他苦战靖北堡换得一个救赎,本以为终于可以歇下来了,却又被国王逼的不得不流亡他乡。
从靖北堡回来后,他总是喜欢待在花园里,在这离去前的最后一夜,他终于意识到,他喜欢在这儿,只是因为这花园里留有母亲的气息。
但母亲走了,父亲和哥哥被国王囚禁,而他不得不离开这个家。
在这无人的静夜,情绪忽然变得浓烈,于是他骑上马,在夜色中巡视这座城市。
塞瑟河,他儿时的乐园,他在河边摸鱼抓虾,夏日时在河里戏水,他曾望着载有老师的小舟滑入中流,融入夜色,也亲眼见到江澜和萨莱人交易兵械。
恩典桥,他很小的时候这桥就在建了,小时候,他总是好奇地望着那些蚂蚁般在脚手架上忙碌的人们,他是伴随着那一座座长高的桥墩、伴随着这座大桥一起长大的,在那个静夜,他曾一个人站在这座桥上,向着山河大地发誓,面对威胁,不再胆怯,面对危险,决不后退。
奥顿皇家学院灰白色的建筑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两年,他也把三十多位好兄弟、好姐妹带进绝境中的战地。
飞来崖,在夜色中只能看到它的前部,衬在幽蓝的夜幕前,隐然向天;他曾跟兄弟们在上面俯瞰奥顿城的风景,在那里谈天说地挥斥方遒。
钟楼,斑驳深暗,萨莱人曾在钟楼下张扬他们的凶残,结果被老师惩之以正义。
萨莱武馆,萨莱人离开后,这武馆的院子易主,门口的垃圾被清理了,当时门楣上那张嚣张的牌匾也已消失,现在这里只是奥顿城一个普通的院子,或许人们也会忘记老师以一敌百的雄姿。
无名的街道,路边的屋子残破依旧,老师就是在这里击败五名朗索亚佣兵,也给晨锋展示了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高绝到什么样的程度。
最后晨锋来到颙若老师的房子前,就是在这普普通通的房子里,老师告诉他一个秘密,老师送给他一个礼物。
他想念颙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