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盼长大后,觉得父亲伊明程就是个悲剧人物。每每想到父亲短暂的一生,她的内心充满了惆怅,是惋惜,是愧疚,是不舍。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地恨父亲,相反地,她发现自己原来恨错了人,在这出命运的悲剧之下,虽然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是父亲他其实并无意伤害任何人。反而在伊盼想起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时,他做的事情虽然都不多,但是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她印象深刻,每一件事对她的童年都有启蒙的作用。也是父亲在她青春期的那段时间用隐忍包容了她的暴躁跟叛逆。
而每当想到母亲,伊盼却怎么也记不清她对自己的好。唯一的一次是家里煤气灶上用高压锅煮着粥,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伊盼在家里写作业。高压锅滋滋滋的响起来了,伊盼很害怕这个声音,但是还是鼓起勇气去关掉了火,还把高压锅拿到摇井下去浇水熄灭气压。回来后妈妈看见了,夸奖了她几句。当时9岁的她觉得很高兴,好像生平第一次被夸奖。
之后任凭伊盼再怎么努力去回忆自己的童年,青少年,母亲的存在就像个若有若无的人一样。杨瑕似乎从不会认真地去对待她的成长路上遇见的所有问题,甚至一直都是以一种无心的姿态去毁灭掉所有她在乎的东西,当往事上心头,伊盼从小自我教育要尊重母亲,要包容母亲的心态彻底地崩塌了。
伊盼记得好像是在上4年级起的某个早上,当杨瑕把稀饭端上饭桌,她跟姐姐弟弟们准备吃粥时。杨瑕突然就开始了她的“洗脑行动”。她开始说父亲的不是,说他是如何不出去赚钱的,说他是如何在她临产时去外面花天酒地跟外省洗头妹在一起的,说他是如何打压她的。但是杨瑕嘴笨,没办法把这场控诉说得精彩,她也每次都只能反复说那么几句,但是她的决心好像很足,她想把4个孩子争取到自己那边,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向着她,以此来挽救她处于弱势的家庭地位。
好像第一次听到母亲公开控诉父亲的不是,姐弟几个都听着。从此每到吃早饭的时间,就多了一道下粥的“菜”,那就是杨瑕处心积虑想好了要告诉孩子们的故事,她那无处宣泄的情绪,她那充满委屈不满以及被打压的婚姻往事。也包括家婆对她的严厉跟无视,对二婶的偏爱,对她的敌意。
听起来好像挺惨的。尽管伊盼跟姐弟们听了这些悲伤故事,每天早晨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到学校后他们就认真投入到了学习中,很快忘了那些故事。但是到第二天早晨,杨瑕又再次努力声情并茂地述说自己的悲惨故事,天天如是。
伊盼感觉自己的小小的心被塞满了不愉快的回忆,而母亲的嘴虽然笨,但是她讲的那些话却扎扎实实地进了她的耳朵,入了她的思想。洗脑是有效的,是成功的。伊盼开始同情母亲,她也觉得母亲是个受害者,而且不够父亲嘴皮利索,思维敏捷,所以在每次家庭辩论中都是处于弱势。但是这些都不应该成为父亲对母亲施加冷暴力的理由。
伊明程的确是没有出去工作了,这是个事实,那么一家大小要靠什么来生活呢?这份艰难要靠谁来承担呢?杨瑕说到是自己带孩子们去学校报名,去赊账,去居委会领救济粮,这些都是事实。而伊明程也的确是公开声明自己就是再也不出去打工了,至于怎么养家,他没有提起过。
那么伊明程在家里做什么呢?他其实也没有真正地闲下来。他也从邻里介绍中去领一些手工活回家做,但是不知为何,杨瑕总是不满的的,她觉得男人是要出去外面赚钱养家的,在家做手工活算个什么事!于是总是明里暗里说些让伊明程恼火的话。
“厉害囖,手工做这么好,可以出去摆摊了。”杨瑕坐在家里的木椅上不紧不慢地说。
伊明程投来一阵鄙视的眼光,“是啊,做好就要去申请专利了。”
“切,痴人说梦。能赚几个钱?能买几个菜?”
“你有本事自己去赚囖,去卖也好,随你。”伊明程抛下这句话继续做他的手工。
那是一条条需要手工打钉的皮带,欧美风,镇子上不可能看到有人佩戴这么拉风的皮带,所以这样的手工都是出口到外省或国外去的吧。
“整天就知道在家做这些没用的!二伯介绍的工作又不去!”杨瑕又急了。
“你这迷糊婆娘,你懂什么!”伊明程火又上来了,“你要去自己去!”四伯昨日来家里介绍了一个去厂里看货的工作,被伊明程拒绝了,杨瑕看在眼里,但是当着二伯的面又不好发挥,当时就听了几句,就感觉前途无限,反正比在家做手工强吧,所以一直叫二伯一定要让他去。
二伯摇摇头,说,“这也得他自己愿意啊。”然后就回去了。
而杨瑕就在那时心里又种下了纠结怨恨的种子。因为她知道一旦伊明程决定好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但是她又是那么希望自己的只言片语能够影响他的决定,让他考虑出门去打工,因为邻里很多家的男人都是在外打工的。在杨瑕心里,总觉得,只有外面的世界才能赚到钱,才是体面的,至于外面的工作性质是怎样的,在外工作的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全然不知,她也不想知道。一心一意的,她只想让他出门去打工,自己在家好好带孩子,这样还不用跟他吵架,仿佛日子也很快会好起来,因为在外打工就一定能赚到钱,而她自己是没法出门的,唯有靠这个男人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多年来杨瑕对赋闲在家的伊明程没有好脸色,因为好话她不知道怎么说,那么用冷言冷语能否触动这个男人的自尊?
而伊明程偏偏是恨透了杨瑕这样的方式,并不是他没有自尊,而是他自尊心太强,所以才会在外打工遭遇了几次挫折后,就感觉外面的世界也就那样,都是一群无能还要做领导的人。自持有文化的他觉得自己是不能被这样的领导带领的,也不愿意去服从他们那些狭隘的指导方针的,于是他总觉得自己跟那些环境格格不入。
但是当他尝试跟杨瑕解释这些的时候,杨瑕好像从来没有听进心里去,她也不懂如何去安慰一个在外受过挫折的男人的心,她只知道也只希望他一直都要出去打工的,不管他经历过什么。所以夫妻间讨论的重点从来都不一样,慢慢地彼此生了间隙,也不知如何修补,彼此间逐渐形成了“对牛弹琴”“充耳不闻”的局面,后来再也无法回到心平气和好好说话的时候。
在那个年代,伊明程和杨瑕是相亲认识的。当时的伊明程有才气也有姣好的面容,杨瑕一看就喜欢上了,之后就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念头。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根本驾驭不了伊明程这样的男人。凭着热情跟傻气,还有斯文掩盖无知的容颜,年轻的伊明程也在亲朋好友的督促下跟杨瑕结了婚。但是相处后,伊明程心里才明白这婚姻是个他人生中犯下的一个天大的错误;而后杨瑕也如此认为,但是她仍然认为,所有的不幸福都来自这个男人的不养家,自己于情于理都是不错的人。
而在伊明程心里,杨瑕作为妻子不但不体贴而且也无大脑,只会跟风人云亦云,不知外面社会复杂险恶,还总是要把他往厌恶的地方推,只为求她自己一个安稳?所以他偏不,他在外经历过几次打工后,发现还是家里自由,而且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赚钱于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是因为他生性孤傲,也得罪了很多人,再加上生活的烦躁,他似乎没有很多工作的动力,就连孩子也对他不冷不热的,待在家里的时间久了,很多之前找他写契约的人也渐渐忘了他。他的出路越发窄了。
为抒发郁闷,他偶尔出去赌钱,当做生活的消遣,慢慢就上了瘾,运气好赢一些,他就会买好吃的牛腩肉回来,输了的话,他就紧缩着脑袋,整晚愁眉苦脸,寻思着怎么找人借点钱补上。后来他的所有哥姐都借过钱给他,也不再借了。
而此刻的伊明程在伊盼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养家又好赌的父亲。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就倾向了杨瑕那边,但是这些只是伊盼内心做出的道德判断,对母亲杨瑕,她有同情,但是似乎总觉得缺乏热爱。
她渴望得到重视与关爱,但这一切在家里,除了她的狗子阿狮对她忠诚不渝的爱之外,其他的爱她好像都很难得到。于是她开始期待一场恋爱。渴望好好去爱一个人,也渴望好好得到一个人的爱。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了自己的困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为什么得不到人心还不能相离?就像她的父母那样。
这个时候她上高中了。而刘颜因为成绩不错,被选到了高中重点班,伊盼就被分到了普通班,这时她们之间开始出现了分割线,也开始走向了不同的路。
而高中的新班级里,伊盼认识了那个足以牵绊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