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得似是将要渗出墨来。
码头上。
楚凤澜披着一袭狐裘站在时无彧身旁,与信雅三人站成一排,她侧头正与时无彧闲聊时,远远地便传来一声喊叫,楚凤澜闻声转头,只见陆断一边向她走来,对她挥着手一边欣喜地道:“哎!真是太巧了!林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说罢,他便和禾落正好走到他们身边。
“你们也是乘这艘船离京的吗?”禾落扯了扯嘴角,扬出一丝笑意,将头转向时无彧问道。
“……”他不语,只是颇带几分厌恶地将头扭向一旁。楚凤澜见状轻声道:“确实,想来二位也是乘这艘船罢。那还真是有缘了。”
信雅皱了皱眉头,正打算问些什么:“你们是……”她的话音被行至码头的船给打断,陆断甚是不在意地指了指船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一同走罢!”
登船时,时无彧轻蹙着眉,他低声贴在楚凤澜的耳旁道:“这二人……你可需提防些……”楚凤澜闻言思忖了一番,抬头看向时无彧,却见他一脸嫌恶。
船内热闹非凡,一楼是酒席,嘈杂的环境闹得楚凤澜焦躁之感油然而生,而时无彧本就不喜热闹,正打算与楚凤澜一同上楼进房休息时却,被陆断拉住了。
“哎哎,我说,林疋姑娘,今夜月色如此好,我们五人来饮酒罢!”他说着,便扬了扬手中的酒壶,顺带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空着的桌子。禾落也笑着开口帮腔:“在下与各位还不甚了解,但过了这一晚,我们便是这江湖上的朋友,一人有难,他人定将全力帮助。”
信雅这几日本就因被冷落而烦闷至极,见陆断邀他们饮酒,欣然同意,坐在了椅上,柔声对时无彧说:“公子,小雅倒是有些时日没饮酒了,还望公子能同意小雅今日一抒。”
楚凤澜与时无彧对视一眼,时无彧冷冷开口:“本公子只是饮酒,但不想了解你们。”说罢,便和楚凤澜一同坐下。陆断有几分尴尬地替他斟上酒,举杯道:“寸兄不介意就好,陆某不过只是一介粗人,想来也入不了你们这种公子哥的眼。”
楚凤澜轻轻推开禾落递上来的酒杯道:“禾姑娘,我不会饮酒,便用茶代了罢。”禾落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么说,呆了片刻,随即道:“这倒是不强求姑娘,尽欢就好。”
楚凤澜有几分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转瞬即逝的杀意,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热茶。
几番借杯换盏后,陆断面上已经带上了几分醉意,有几分结巴地道:“寸兄真是好酒力!陆某……陆某恐是喝不下去了,明日我们再饮罢……”说着,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竟是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双眼轻阖,似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禾落皱了皱眉,道:“让三位见笑了,今日就到此为止。想来也不早了,三位早些歇息下罢,我这就将他带上楼醒酒,便先告辞了。”
信雅面色潮红,看着一旁的时无彧,含糊地道:“是啊公子……小雅……也有些醉了呢……还是各自回房罢……”
时无彧只是有几分微醺,面色略微泛红,给原先白得像纸的脸添上色彩,眼中也沾染上了几缕迷离,摆了摆手道:“也好。”随后起身稳了稳身子,便上了楼。
楚凤澜扶着身子发软的信雅站起,信雅像是与她接触抗拒,挣扎了一番,但她实在是醉得好似一摊烂泥,只好由着她最讨厌的女人将她带回了房间。
房内,楚凤澜望着窗外的皎皎明月,微凉的海风从窗子吹进屋内,她轻轻阖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双手撑着额头坐在了桌旁,不适感仍萦绕在心头。
她没想到,她竟晕船了。
好在推去了饮酒的请求,否则本就不善饮酒的她此刻定会更加难受,她呼吸有几分沉重,揉了揉太阳穴后还是打算睡下,毕竟如今已是二更天。
事情发展得竟这般出人意料,她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许久没有体会过的自由又一次回到她身边。
不过这份自由的代价沉重得让她险些负担不起,她只知现如今的处境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理想——时无彧和她仍有性命之忧。
还有……眠枫……和韩现昙。这两个名字已有好几日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她竟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了……
……也不知道现在宫中是何番形势。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禾落那双带着杀意的眸子,禾落那双本就黑如沉谭的眸子漾起点点杀意,使人不寒而栗。
不知为何,她觉得禾落对她有着不明的敌意。
很快,楼下传来的一声巨响将她惊醒,她皱着眉头咳嗽几声,下意识地披上衣服推开了门。
隔壁便是时无彧的屋子。她敲了敲门,静候许久。
没有应答。
那道门直直地立着,而屋内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楚凤澜眉头紧锁,索性直接推开了它。入门的一瞬,她便见时无彧背对着她站在窗子前沉思着什么,以至于没听见她的敲门声。
楚凤澜不想打扰他,只是杵在原地不动了。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海浪拍击船底的声音,又过去了许久,时无彧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无奈地道:“阿澜为何还不进来?”
楚凤澜怔了怔:“原来公子已经知道我来了么?”
“是啊……”他沉沉开口,却并未转过身子,“若是本公子不让阿澜进来的话,阿澜该不会在这儿等一整夜罢。”
她摇了摇头,进房关上了门,衣角带起一阵风。
“若当真是如此,我可能会觉得公子莫不是失了智?竟要在窗子前站一整夜。”她在桌旁坐下,看着时无彧的背影道,“公子听见了罢……”
未等她说完,时无彧便转过身子。月光倾斜,华发在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的面上被阴影笼罩,让楚凤澜看不真切他是何表情。
他缓步走到桌边,用手摸了摸楚凤澜的头,道:“有本公子在,你不必怕。”
楚凤澜听他这幅语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听公子这么说,今晚倒像是会发生些什么。”时无彧倒也不躲,点了点头:“刚刚的酒中被人下了迷药,想来他们早已睡死过去。若本公子没猜错的话,这整艘船除了我们,都是朝廷派来追杀我的罢。”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楚凤澜虽已料到,仍是于心不忍地皱了皱眉。
终是会发生么?
时无彧喝了口茶,缓缓道:“这整艘船少说也有几百人,本公子若是打不过了,你到时跟着本公子逃便是。”
又是这样平静的语气,丝毫不为惧。楚凤澜压下身子的不适,问道:“那既是如此,公子可考虑到了信雅姑娘他们?公子一人若是应付不过来……”
他好像看穿了楚凤澜心中的担忧,带着几分安慰地道:“他们无非只是冲着本公子来,应当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就算本公子应付不过来,也决不会置阿澜于身外。”
“阿澜,你要相信我。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会毫发无损地离开。”说到这儿,他原本平静的眸子带上了几分认真与坚决。楚凤澜再次皱起了眉头,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只是觉得,看着时无彧这幅模样,她很是不满。
“你先留在本公子房内罢。”时无彧轻声道,“已经快要子时了……想来,也快了罢。”
楚凤澜此时虽是与他一同喝着茶,但楚凤澜无心开口说话。
又是一声巨响。
不过这次的声音与他们二人近在咫尺。
门被一众人劈开,房内登时涌入了不少死侍。“公子,人越来越多了。”楚凤澜扫视着屋内黑压压的大片死侍,轻声道。
而一旁的时无彧将手搭在腰间佩剑,提唇一笑,在月光下颇显风华绝代。“朝廷派来的就是这一群杂碎么?”他挑衅地看了他们一眼,面上写满了傲气。
“呵,时无彧,你当真以为你打得过我?”有人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是一名脸上有着刀疤的男子。
“你不要以为一直躲着,我便找不到你。这不,江湖上关于你时无彧的传言少之又少,可惜我却偏偏知晓你这么一号人物。朝廷可还得感激我帮了他们大忙呢!”那男子看着也颇为年轻,眼中带着狠意。
“想来你饮了下了迷药了酒,光是能够清醒地站在这里都消耗了不少内力罢!更何况,我们这可有几百号人,而你的实力,远在我呈伏之下。”他颇带嘲讽地一笑,有几分狰狞的面目拧作一团,“今日,便让我们来好好算算之前的账罢。”
……
时无彧思索了一番,发现脑海中并没有和这个叫做呈伏的人有关的记忆,眉头微蹙。呈伏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冷哼一声:“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既然这样,你就到地狱里面想罢!”
语毕,一道锐利的掌风便迎面朝着他劈了过来。而时无彧极为轻巧的闪避开,跳至一旁。
“哼。”呈伏冷哼一声,“可笑。”他挥一挥手,那群死侍便冲了上去。时无彧将身子在楚凤澜身前一挡,从刀鞘中抽出修罗。
楚凤澜被护在他身后,他一人有几分力不从心,招式也似是有些跟不上他们,逐渐败下了阵来。
楚凤澜站在他身后,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她分不清这是时无彧的血,还是死侍的血,但可以确定的是,时无彧身上定是已经负伤好几处了。
“哎呀,没想到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娇弱得很,早知道我就让他们下手轻点了。”呈伏看着时无彧,颇带几分嚣张地说道。“你若是这就不行了的话,你身后的那美人可就归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未等他笑完,修罗便迎着他的面狠狠甩出一道剑气,时无彧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面色依旧倨傲冰冷。他那双极其好看的凤眸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哪怕身上负伤多处,还处于对局的下风,但他这般慑人的气势却不禁让死侍们有几分惧怕。
他又是冷哼一声,打出一道剑气,不由分说地迎着他们击去。呈伏倒是没想到这一击是那般重,他像是没料到时无彧还会再来一般,急忙用手一挡。随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已经血肉模糊的双臂,痛苦地嚎叫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而当他抬头再看时,发现这时无彧竟早已跳江,空留一室狼藉。他愤恨地一拍地,不顾那血淋淋的双手,起身站在了窗前。
月色之下,海水荡漾着粼粼波光,海风扑面而来,让人在冬夜倍感寒意,他再向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海面上宁静得让人听不见一丝声响,惟有海浪拍击船身的声音。就好像这二人已经被深海吞噬,隐没在了水中。
他愤懑地咬了咬牙:“哼,居然还是让他们跑掉了。真是失算,还死了这么多死侍,真是一群麻烦的废物。”低头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臂,他的目光又暗沉几分。
呵,时无彧,真不知道你现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呢?
他不再理会屋内的尸体以及其余的死侍,只是扭头下了楼。
……
楚凤澜在水中睁不开眼,被黑暗包裹了心头的她有几分慌乱地挣扎几下,时无彧见怀中人这般紧张,更是将她搂地更紧了些。她似是已经昏了过去,只残存着一丝意念,而她在感受到时无彧将她搂紧后,也安心地不再挣扎。
隐约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了上来。
楚凤澜登时睁开了眼,却见那张放大在眼前的脸,而时无彧的唇便那样靠在她的唇上。她瞪大眼睛,又几分慌乱地挣扎了起来,但她发不出声音,任由时无彧继续下去。
她很久没有这般慌神了。
只是她又昏了过去。
在尚存最后一缕清醒时,时无彧仍那般吻着她。
仍是这个夜晚。楚凤澜剧烈地咳嗽几声,将呛入肺的水咳了一地,她本就晕船,又落水不久,此时只觉浑身无力,头脑发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是何处,便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时无彧。
篝火已经被架起,跳动的火舌发出明亮的光芒,映在时无彧的脸上,使得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忽明忽暗,倒显几分晦暗不明。眼帘微垂,似是有心事。
他见楚凤澜醒过来,颇有几分关切地问道:“阿澜身子可还有不适?”楚凤澜轻咳几声,像是没缓过来,说不出话。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用微弱的声音道:“无事,只是有些冷罢了。”
毕竟,她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黏黏地贴着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