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中人声喧沸,楚凤澜傍窗而坐,阳光懒懒地洒在窗沿,使她寒意全无。
她一边喝着茶,一边细细听着台上说书人喉中传出抑扬顿挫的讲演声。
“前几日宫宴可真是不太平,想来在座的各位都有耳闻罢!那白发怪人其实并非人类,实则是一只狐狸幻化而来的妖怪!”说书人摇头晃脑地在台上踱着步
台下一片哗然。
楚凤澜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她知道自己在时无彧前有些失态,不得不摇了摇头,无奈扯起嘴角说道:“荒谬。”
“话说那狐妖在宫中大开杀戒,还顺势掳走了……”
她再也无心细听说书人那番荒谬之语。反倒将目光投到了对面。时无彧披着一袭黑色斗篷,淡淡地喝着茶,见楚凤澜这般倒无多大反应:“世人皆喜欢这样光怪陆离的故事,正是因为自己没见识过,所以才会向往罢。”
楚凤澜像是觉得有些离谱,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倒是有意思。我常年待在皇宫,过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对外界的了解少之又少,今日算是沾染了些烟火气罢,竟还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时无彧饮了一口茶,只道:“本公子倒是混迹于江湖,身上已然沾上那股俗气了,阿澜可会介意?”
字字入骨,楚凤澜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自责。她却是带笑轻快道:“你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喜欢妄自菲薄了?”
“……阿澜可莫要拿本公子打趣了。”他抿唇道,面上流露出几分无奈。“今夜便随本公子离京罢,毕竟是在天子脚下,你我行动皆不便。”他如是又饮了一口茶。
“欸,对了。”楚凤澜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对着他说:“你身边的那位黑衣姑娘呢?怎没跟过来?”
他转着茶杯,轻声道:“她自己去京中逛了。”
楚凤澜看他那副平淡的语气,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出声:“那,无彧与她是什么关系呢?”
时无彧闻言不禁轻笑出声,看着刻意躲开他目光的人儿:“阿澜可是在意这个?你且放心罢,本公子与她不过只是同门关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在楚凤澜身前,话总是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这点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
楚凤澜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面上仍是笑意不改,眉眼盈盈:“我想你一人在外漂泊这么久,能有个人在陪着真是再好不过了。话说回来,我听她唤你公子,不如……以后我也这么叫你罢。”
他有几分疑惑地轻蹙秀眉。
“你自称本公子,而他们都这般唤你,我想不如还是随了他们。况且,我也不喜无彧这二字。”楚凤澜像是料到了他的这番反应,将心中早就想好了的解释娓娓道出。
许是这个缘由过于奇怪,他怔了怔。“也好。”他淡淡抿了口茶,“那本公子还是如往日一般,唤你阿澜,如何?”楚凤澜点点头,这个称呼,能让她觉得很亲切。
她忽然话锋一转,指着他披着的斗篷,似是有几分无奈地道:“公子,你这斗篷是摘不掉了吗?可是因为前几日闹的沸沸扬扬?”
隔着斗篷,他的大半张脸都隐于阴影之下,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让人感到那股慑人的气场。他似是没想到楚凤澜会这么问,呆了呆便道:“阿澜若是不喜?,那本公子这便摘下。”
见他这么说,楚凤澜连摆了摆手。
“我虽听闻江湖上有一脉人专修阵法,各个皆是鹤发童颜。但现如今毕竟还是在京城,公子这番明目张胆,怕是会惹来不少麻烦。”
时无彧垂了垂那长长的眼睫,似是轻叹了一口气,又有几分幽怨地道:“阿澜,我若是不能护你周全,你可会怨我?”
楚凤澜一怔,她不知何时听那黑衣女子说过——公子现在看上去虽是意气风发,但传言也不假,他的身子看上去虚得很,早已大不如前。
她却有几分不乐意相信一般,并无多大波澜地道:“这话可真是见外……阿澜可不傻,自是知道公子会尽全力护着阿澜,如此便足矣。”
她的话语并没有使时无彧稍感安慰,他仍是若有所思地饮着茶。
“冒昧一问,公子现如今的水平在榜上名列第几?”楚凤澜放下茶杯,想起谢于渊在宫中曾和她提起过的乾坤榜。那上面汇集了江湖中人的实力排名,而现如今排行第一的,是西域国师的师父裘歇日。
时无彧想了想,张口道:“不过才……七十八名罢了。”
楚凤澜对这排名的概念还有几分模糊,不知这个数字究竟是高是低,但她转念一想,意思不就是在这整个昭乾(本作世界名称),只有七十七人能敌得过他?
这么一想,她不禁对时无彧有几分敬佩。不过才两年未见,他便已经成长得比同龄人更为强大不少。而她除了收集了一堆无用的情报之外,一直都在苟活,想到此,她将几分赞许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时无彧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神,似是很不适应有人这般盯着他。若不是对方是楚凤澜,他许就要说出——再盯,本公子便挖了你的眼珠子之类的话来了。
二人正喝着茶,身旁却有人坐下。
“二位,这茶馆已满座了,不介意我们坐在这吧!”开口的是一名男子,面上带着朗朗笑意,而在他的身边,则站着一名面容姣好的青衣女子。
那男子生得倒是憨厚,五官并无亮点,笑起来平易近人,看年纪倒是虚长了时无彧几岁,身上已然有着一股浓重的风尘气,想来也是和时无彧一样常年混迹于江湖,才会落得这样重的世俗之气。而那青衣女子头戴几只银簪,浓密柔顺的乌发顺着肩膀垂至腰间,面相看上去有几分凌厉,并不如陆断那般平易近人。杏眼上是一对弯弯柳叶眉,有几分锐气的眼角透出丝丝冷意,微塌的鼻子不偏不倚地竖在面庞中央。唇上盖着颜色有些重的脂粉,更显几分气场不俗。
她见陆断这般油嘴滑舌,有几分不喜地轻轻皱起了眉。
“……”时无彧仍是不语。他们只当时无彧是默认了一般,毫不生分地坐下。
“我注视二位已有多时,想来二位真是颇有闲情逸致呐!在下名为陆断,这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名为禾落。”陆断笑着说道。
时无彧似乎根本不想了解一般,别着头将目光移向窗外。楚凤澜看着那两人,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狡黠地回道:“这是我家公子,我是他的贴身侍女,你们可以叫我林疋。”(shū)
时无彧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寸无亦。”
楚凤澜闻言不由得笑着摇摇头,他们这一来可真是玩遍了拆字和谐音。
她还未说话,陆断便颇有几分关切地道:“无亦兄为何披着斗篷?这是所谓何事?”
“与你无关。”他冷冷地回道,与刚才和楚凤澜说话时的那股柔情截然不同。
楚凤澜望着对面那神情的倨傲的男子,扭头对陆断道:“公子向来不喜与人交流,同样也不喜在生人面前露面,故出门时都披着斗篷。”
“原来是这样么?倒是个挺有个性的人。”一旁沉默着的禾落忽然发声,“我见这位寸公子的斗篷料子很是少见,想来这种绸缎并不为京城所产,二位可是外地来的?”
楚凤澜警惕地眯着眼看向禾落,她的观察能力未免也太强了些,居然连这些微乎其微的细节都了解得如此细致,恐怕绝非平凡人。她想了想便道:“确实如此。公子与丞相府的世子有几分交情,此次应邀来参加宫宴,在京中勾留了几日后便打算回府。”
她一边斟酌着自己的话是否矛盾,一边心道她为了不暴露身份可真是什么瞎扯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她自己都快被那胡编乱造的本事所折服了。转头看向时无彧,他不知何时已经用手支着头沐浴在阳光下睡去,此番情景,倒是美得很。
“实不相瞒啊姑娘。”陆断憨厚一笑,“我和妹妹早就入了这江湖,四处漂泊,此次来京城是为了给故去的父亲上香,我们今晚也要离开京城呢!真是太巧了!”
禾落闻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近几日不知为何,京中来了不少外来人士呢……二位不如随我们一起离京?旅途漫长,能找人搭个伙许是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楚凤澜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婉拒的意思道:“并不是我们不想与二位一起,只是我们公子实在是不喜与生人交流,所以……”
陆断仍有几分不甘心地道:“无妨。结识后便称不上是什么生人了。你也别怪我这副性子,我们混迹江湖的,哪有你们这样扭捏!朋友这东西不是越多越好吗?”
一旁的禾落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瞪了陆断一眼,对楚凤澜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不再多作纠缠。若是缘分已至,我们自会再见。”说罢,她便拉着陆断站起,离开了茶馆。
……
“……”楚凤澜看着这俩人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说是来喝茶的,却只找了个陌生人闲聊了半天,真是奇怪极了。
时无彧忽然睁开了眼睛,有几分认真地道:“阿澜可是觉得奇怪?本公子也觉得有几分奇怪。”
楚凤澜有几分惊诧:“啊……原来公子没有睡着啊……虽说没什么,可总是觉得那陆断和她妹妹气场不合。”
说完,她似有几分嗔怒地道:“我那时还以为公子已经睡着了,还编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未免也太丢脸了些。”
时无彧闻言不由得被逗笑:“本公子不也是被迫临时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儿么?想来倒是有几分好笑。”说着,他的右手便攥成拳放在唇边一笑,像是真的提起了几分愉悦一般。
楚凤澜隔着斗篷只听见一声笑,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
另一张茶桌旁坐着的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身旁的黑衣侍卫见他看得这般认真,不由问道:“殿下,可要属下现在就带人冲上去活捉了那白毛小子和那背叛你的女人?”
谢于渊听到七邢提到了楚凤澜,眸中一发不可收拾地流露出厌恶之情,抿了口茶后冷声吩咐道:“孤都还没急,你急什么。皇帝自然不是白坐着任由人欺压的,无须孤出手,皇帝便会派人追杀。”
七邢深以为然,忙道:“属下听命!殿下心思如此缜密,想必今晚,那白毛小子和那妖女必将双双被朝廷擒获!”
他有几分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路跟踪他们的行迹,虽说累得很,但他倒是也看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他先前可从未觉得楚凤澜这样的蛇蝎美人竟还会对男人这样的上心,和那个白毛一同待着时,那个楚凤澜一点儿也不像和他相处那么久的那个楚凤澜了。
现如今的楚凤澜,就好像,失了智一般。
至少他从未见过褪去那层谋略后的楚凤澜究竟是何样。
宫中。
韩现昙带着几分愁容的将水仙花插入瓶中。这楚凤澜一走便再无半点音讯,她整日在宫中等着消息,却没有一条与楚凤澜有关。
可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也会担心楚凤澜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了。
她如是有几分不服气地想到。
现如今,眠枫和翡翠都在她宫外候着。眠枫无主,便被安排到了风华殿。
想来临华殿又空了许久了……而始终等不到太子殿下的身影……想来他定是在为这些操劳罢……韩现昙又有几分失神地想道。
正当她出神之时,屋内不知从何处多出了一个人。韩现昙眉头一皱,便打算喊人。她还未能呼出声,便觉那人出现在她的身后,她皱着眉头转身,却觉后颈一凉,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待她再醒来时已不知身处何方。
疼……后颈传来了阵阵缠绵的钝痛感,她只觉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了起来,右肩似是在淌血,有一柄毒镖深陷其中,似乎撞裂了她的骨头。她咬着牙低头看向不断冒血的肩膀,浑身都绵软无力,她似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肉在那枚毒镖上颤动不止,心不由跳得很不均匀,鲜红的血好似断了线的串珠一般不断往外冒,她喘着粗气,眼前隐隐能看到森森白骨敞在一团模糊的血肉中,她只感到浑身都灼热起来。胀麻感席卷周身,好似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刺着自己的皮肤,难忍难挨的滋味无法形容,她低眉难耐地死咬嘴唇,眼眶似乎已被血给淌红。她心慌意乱地挣扎一下,毒镖在肩头发出“嚓擦”的声响。苍白如纸的面庞上滚落点点汗珠,身体彻骨地冷,脑子却又热灼灼地恐慌,心脏像是被利剑戳中,绽出一个窟窿。
她的眼皮终究慢慢耷拉了下去,原先如筛谷般不断抖动的身子也渐渐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