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发男子环顾四周,似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径直朝着楚凤澜这边走来。韩现昙吓得又将楚凤澜的手捏紧了些。
楚凤澜见他走来,只是轻轻皱一皱眉,她虽不知这人下一步要做出什么举动,但想来她不会被无缘无故牵扯进去。谢于渊眉头一跳,顺着那男子的步伐将目光汇至楚凤澜身上。
只是她身旁站着的韩现昙已吓得花容失色。楚凤澜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不是冲着你我而来,静观其变即可。”
下一刻,那男子便出现在了楚凤澜眼前。
她细看那张放大了不少的脸,那如画眉眼竟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但再看,又有陌生之感油然而生。韩现昙见楚凤澜就这样呆在了他的跟前,甚至没有半丝躲闪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拉了拉楚凤澜的衣袖。
下一秒,男子便抓起了楚凤澜的右手,将楚凤澜往他这边顺了几步。她一个趔趄,险些因站不稳而摔倒,但他攥得实在是紧,使得楚凤澜最终没落得那般狼狈。
一旁的信雅皱着眉头打量着楚凤澜,她从未见过这名女子,更何况,她还是宫中的嫔妃,那公子又是为何表现得如此怪异?
他伸出另一只手理了理楚凤澜额前的碎发,颇为亲昵地将那几缕发丝拢到耳后。楚凤澜抬头看着他的脸,只觉他举手投足都是那样的熟悉。见楚凤澜似是仍存疑惑,他轻笑一声:“阿澜可是不记得我了?”
听到“阿澜”二字,楚凤澜只觉酒意顿消,当即清醒了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那男子,心中顿时大悟,她只觉有些突然,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她张嘴才说了一字,谢于渊远远便打断了他们。
他将先前那几幕尽收眼底,面色微沉:“你这又是何意?她与你有何关系么?”
“关系么?这倒是说来话长。”他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谢于渊,随后轻吐出这么几个字。
轻飘飘的话语在众人耳中可谓是一记惊雷。韩现昙看向楚凤澜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担忧逐渐转为了震惊,而谢于渊则像是被这话正中下怀,堵得他吐不出半个字。
一旁的信雅更是收到了莫大的打击——她从未想到过像公子那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对一名女子这般柔情蜜意,况且还是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是吗?可惜,她是皇宫的人。”谢于渊眸中带上杀意,缓步逼近他,淡漠中却是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楚凤澜微敛美眸,神色渐显凝重。
她只觉两难。一面是她为踩着刀尖,如履薄冰地艰难向目的靠近了一年多的地方,而另一面则是……
时?无?彧。
她轻念这个在她脑海中已有些模糊的名字,就像是拾回了多年前遗失的旧物一般,她诉不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时过境迁的感伤。但那熟悉的感觉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又一次萦绕在她的身边。
时无彧也觉察到了她的左右为难,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阿澜尚且跟我走便是?,这其中的利弊权衡我会与你解释明白,若你……相信我。”
楚凤澜颇有几分为难地看了看韩现昙,她又想起仍在临华殿呆着的眠枫,抿了抿唇。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浓烈的杀气萦绕在场内。
而在这中央,则是属于他们二方的修罗场。
谢于渊负手而立,一如往常的孤高冷傲,他神色早已如常,不见丝毫悲喜:“你可想好了?”
但语中,却是满满的质问与失望。
楚凤澜闭上眼,不知该如何斟酌。
谢于渊见楚凤澜面上为难,了然地瞟了一眼这两人,似是心中已经有数。他退后几步,将目光从楚凤澜身上移开,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而楚凤澜心中倒也莫名悔意突生,只觉眼前那神情若冰霜之人是那样刺目与陌生。
“甚好。你们的礼物本公子已经收到了,既已无事,那本公子便先告退了。”他对着谢于渊挥挥手,恣意一笑,倒像真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你可想清楚了,出了这道门,你会一直被朝廷的追兵追杀,保你不得安生,即使如此,也要和朝廷作对吗?”谢于渊喉头有些发涩,叫住了走至殿门的他,原先阴鸷的眸中沾染上几分晦暗。
他眯了眯眼,似乎在等待等时无彧的回答。
时无彧没有半点犹豫地跨出宫门。
“走罢,信雅。”
信雅扫视了已经不成样子的内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谢于渊作了个揖:“太子殿下,我们便不打搅你们的宴会了,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带着其余人退出了宫门。
午时,眠枫焦急地在临华殿踱着步子,过去这么久她都未听到半点音讯,不由得有几分着急。就连凌妃娘娘也不见踪影,这偌大的长乐宫也就只留下她和其余的几个侍女。
宫外突然闪出一道人影,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未等眠枫看清来人是谁,那人便扶着临华殿的门框,半弯着腰,不断地喘着粗气。
眠枫只觉这人有几分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眠枫,不好了!出大事情了!”翡翠还未缓过来,急急忙忙说着。眠枫当即便扶住了她的肩膀:“什么?出什么事情了?你先慢点说,别着急。”她见翡翠这幅模样,心中也暗暗有几分着急,带着几分安慰地道。
“殿内不知从哪来了个华发异人,杀了公主殿下和太妃娘娘,夺走了亥清剑谱……还杀了不少人……就连姝娘娘也……”
“你说我主子怎么了?”眠枫听到楚凤澜出了事,终是焦急地拽着翡翠的胳膊,翡翠有几分吃痛地眨了眨眼,颇带几分吃力地用手掰下了眠枫的手。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怎的……那怪胎竟像是认识姝娘娘一般……对着姝娘娘说了几句话后便带走了姝娘娘……”翡翠弱声道,她毕竟怕眠枫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事情,连忙制止了眠枫向前走的动作。
“你最好还是先别动罢!他们现在定是已经走远了,就算你追得上去,那怪胎说不定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翡翠咬着唇,面色涨红,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气恼。
“殿内还是一派残局,皇后娘娘闻言很是生气,你还是快些和我去收拾吧。”翡翠说着便把眠枫往殿外拖,由不得眠枫做出反应,她大半个身子便已出了临华殿。
“你开什么玩笑!”她颇带几分恼怒地挣脱开来,杏眼圆睁,怒目而视,语调和往日的温顺大相径庭。“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才几个时辰未见,怎就惹出这般祸端!”
眠枫呆呆地看着台阶上长出的青苔,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内打着转,“我不过才几个时辰不在主子身边,为何……为何就发展到如此地步!”
石阶似是被打湿了。
她将头深深地埋下,鬓发顺着肩膀遮住了她的脸。翡翠不知眠枫此刻的表情如何,她上前一步,却不知说什么。
“哎!你这是干什么!皇后娘娘正在气头上,若是不快些随我去的话,我想你的命也保不住了!”
更何况,今日已死那么多人,多她一个眠枫,又如何?
眠枫失魂落魄地抬头,眸中已无往日生机,任由翡翠将她拽着走出了长乐宫……
书房内,谢于渊坐在桌旁,似在闭眼小憩,但细看,便会发现他眼睫微动。换做是谁经历了这样的一番打击,都会心神不宁罢。
听到殿外传来几丝轻微的响动,他轻启双眸,启声朝着门处发问:“可查到那人的消息了?”
来人拢了拢狐裘披风,有几分忧郁地摇了摇头。
谢于渊顺着烛光望去,来人是一名颇为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袭紫衣,袖口绣有金色云纹,腰间坠一枚有些年份的玉佩,发髻微束,发丝散下,随意垂至腰间,剑眉星目,一对桃花眼轻泛涟漪,唇角总是若有若无地带着笑。
“你是江湖人,难道未曾听说过那白发男子?”谢于渊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好似刚才那场浩劫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挑眉思索一番,走至谢于渊身前,道:“我倒是认识一个满头华发的人,但他隶属于晏华派。想来,这般名门正派可不会有人敢如此造反罢。”
谢于渊细细斟酌着他的话语,眉头紧锁:“连你都不认识那人,孤又该从何去寻他的身份?”来人耸了耸肩,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谢于渊的肩:“别这么在意嘛,不过只是剑谱而已,咱大乾千千万本剑谱,又不缺那一本,你说是吧。”
谢于渊将案上书册理好,丝毫不理会那人言语。
只听那人语调轻快地说了一句:“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英明神武,沉着冷静,既是如此,那太子殿下慢慢思量罢!臣便不打扰你了!”
他正想叫住那人,却发现那人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东宫中。他不禁摇摇头:“真是不务正业。”
另一边。
楚凤澜在客栈中落脚时已经申时,外头的太阳愈发大了起来,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给原本被寒意包裹着的她提了几分精神。
时无彧在书案前提笔写下几字,楚凤澜酒意初醒,竟是觉得有几分困意,用手支着头呆呆着看着正在挥笔写字的时无彧。
时无彧眼帘微垂,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对极美的瞳孔,颇有几分专注地注视着笔尖,过度白皙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得弱不禁风,鼻梁高挺光滑,额间一点红印更将他衬得好似画中仙人,不食人间烟火。薄唇微抿,满面认真。那骨节分明而又修长的手握着毛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着。
楚凤澜走至案旁,盯着案上龙飞凤舞的“爱恨嗔痴”四字发着呆。
“果真如此,世间万事,错一不可……”她有几分走神地揣摩着那几个字,她喉头发苦,不知想说些什么。
真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而再见面,似乎有些东西不同了。
时无彧闻声款步走至案旁,侧头问道:“何出此言?”
楚凤澜缄口不言,却是阖上了眼。
终是她猜错了罢。
以往的时无彧,她只知脾气差得很,对旁人总是冷着张脸,他向来不喜吵闹,也不喜有人总是晃悠在他跟前,更是不喜他人多说一句废话或是多做一个无用的举动。这些都可招徕他深深的厌烦。
那时的楚凤澜只觉奇怪,为何会有这般不近人情的怪人,整日除了冷这张脸对人不满外,从来不见他何时高兴过。
他有时也会笑,不过是极为不屑、傲慢、而又轻蔑的笑。楚凤澜深知他行事高调妄为,为人处世又总是随着他的性子,总是不计后果。不过,那时的时无彧虽是狂妄,却总是褪不去身上的那股少年气。
不知何时,他的眉间竟多出了那样的一道疤。
他眨了眨那双美得摄人心魄的琉璃浅眸,似是在等着她的回答。楚凤澜这才觉自己不小心回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事,深觉有几分尴尬地咳嗽一声。
厢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有些沉寂得可怕。“无彧,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楚凤澜终是回过神来,语气却不似在宫中那般冰冷。
“这两年来,本公子一直在查找剑谱的下落,本公子也知你身在宫中,奈何难觅机会。”他轻叹一口气,极其好看的眉头微蹙,“此番,本公子许是找来了不少灾祸。”他顿了顿,又道。
“谢于渊所言不假,接下来,定是会有来自朝廷的人缠在你身边罢。”楚凤澜波澜不惊地挑了挑眉,执起一杯茶,却不看时无彧。
时无彧点点头,看向楚凤澜,忽而认真地沉下声问道:“既是如此,阿澜可还愿意跟着本公子?”有几分暗哑的嗓音似乎让人无法拒绝,就好似淬了毒的利剑,处处弥漫着危险而又迷人的气息。
楚凤澜闻言灿烂一笑,如春风拂面朗朗而道:“若我不愿又怎会跟着你从宫内出来呢?”
说如此,时无彧竟是有几分不满地道:“可本公子看阿澜当时明明犹豫了许久。”仔细琢磨一番,也不难听出话语中夹杂着几丝委屈之情。
“莫非,阿澜是在怀疑有人顶替本公子么?”倏地,时无彧又一笑,一扫刚才的不悦,楚凤澜看着眼前这般如花笑靥,不得不感叹道——这时无彧终究还是有几分小孩子心性。
不过只是不轻易外露罢了。
可是那样杀红了眼的时无彧,早已和之前的那个翩翩少年千差万别。
楚凤澜这几日总是发呆,在那时她便想清楚了不少,她看着时无彧的眼睛,有几分懊悔地说道:“我这两年来,做了不少错事,也下错了很多步棋。想必也已经招惹到各方的注意了。我毕竟没做到万事都无纰漏,只怕日后再会有更多麻烦。”
时无彧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似是一沉,眸光暗淡几分,但仍道:“本公子会护你周全。你这两年许是已经把后路给铺好了,但却突然被本公子给拆了,阿澜可有不甘心?”
楚凤澜咬了咬唇:“不甘心是不甘心,但在宫内自由受限,我若是想活命便只能倚仗谢于渊。只是若能重来一遍,我也不打算再入宫了,在宫中惹出的祸事往后还不知怎么解决,倘若能早些遇到你便好了……”
“事发突然,我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搁置着未处理,这般走了也好,那些杂事便就与我无关了。”楚凤澜似是松了一口气般,颇为轻松地笑笑。
就好似,宫中那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玩弄人心的女子根本没出现于这世间一般。
门外。
信雅等了许久,却还是不敢推开那扇门。她只隐约听到门后传来楚凤澜的一声轻笑,浑身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拖着步子,默默垂眸离开了门前。
她对楚凤澜来不甚了解,提起楚凤澜,她脑海中只是浮现出了一张和公子一样极美的脸。
在她自己的厢房内,她一手狠狠地抓住了床沿,木质的雕花床沿发出一声闷响,她颇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瘫坐在床上。她见到那名女子不过才几个时辰,她竟如此嫉妒那女子!
抬眸,空荡的房里点着熏香——是公子最喜欢的返魂香,而她却在回客栈的路上,在那女子身上嗅到了同样的香味。想到此,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周身弥漫出无比的恨意。
原来是这般么?公子原来是因为那个女人,才如此喜爱返魂香么?
她早就知道公子喜欢这味香,便专找制香大师学了这味香的制法。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讨得公子对她的关心,真是没想到,公子点这味香是为了别的女子。
她又是森森一笑,眼中流露出悲戚之情,身体忍不住颤动起来,她咬着牙不让哭声从喉头冒出,她怕惊动了隔壁的公子。
就连这时还在想着他么?
她猛一摇头,似是想甩去那种爱而不得的嫉恨之情,下唇早已被咬出血丝,她蹙着眉,睁大双眼,有水光漾于其间,她不甘心地咬咬牙,眼泪却还是从通红的双眼掉下,墨衫湿。眼睫微颤,泪珠就好似断线的珠玉顺着她光滑的面庞不断落在衫上。她抽噎着,将头埋入膝中,只留闷闷的呜咽声在房内回响。发丝有几分凌乱地被打湿,贴在了她的脸上,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嚎啕大哭不止,浑身只觉疼得撕心裂肺。好似谁把她的心割走了一块,此刻正不断地汩汩淌血。鲜血总是干得很快,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觉得心头被笼上了一层阴霾,就宛如那半干不干的鲜血一样,黏黏地糊在心头。阴霾黏腻地攀附在她心口,她奋力摇着头,却甩不开那令人厌恶之感。她哭了许久,眼睛发涩地再也流不出泪来,而她像是虚脱一般,抱着头的手垂到地上,她的眼中流露出绝望。泣下沾襟,她身前早已被湿透,而她大脑一片空白徒留那股子嫉恨之情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心头,狠狠地冲击着她还未痊愈的伤口。窒息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她像是再没力气哭泣一般,只觉头晕目眩,连眨眨眼都吃力无比。她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下一刻她便会死在这里!
她无力地动动已经发麻而无知觉的手指,甚至想要就此一鼓作气地提剑杀了那女子,但是……
但她若真这般……
公子……定会伤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