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回到家里,一切在顺亲的眼里都有着别一样的感觉。经历过阴司地府那一朝,他不知道家里简陋的陈设,甚至一花一树一物件,会不会都带着母亲从前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些秘密,赋予了这一切或多或少,或这或那样的能耐。
院子里自小就存在的白兰树,经过这么些年的风霜雨露,早不是小小的院子四面矮墙可以禁囿的。老远从河的那面就可以看到白兰树绿云一片,遮天盖日般几乎庇荫了整个院子。开花的季节里,更是随风染香了一个村庄。
顺亲想起娘说她自己从前都是用白兰花供奉观音菩萨,而这棵白兰树也是从寺庙的白兰树种子培种而来的。顺亲想,母亲这也太虔诚了,离开了寺庙都还得带着菩萨呼吸过的东西。站在白兰树下,顺亲仰头看这一树的密不透风般的叶子,偶尔的阳光,像是太阳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忽然想起什么,忙捻香三作揖,把香插入树下的香炉里,顺亲又掏出那块被烧焦的竹珏,供在香炉旁。香炉早就是尘满叶落,顺亲从来都不信这些的,可是这次回来,他第一件事就重新收拾干净这香炉。神龛上的两片瓦,他也换了新的厚的,貌似随意搭着的青砖也扶了扶正。看着竹珏上的神奇烧痕,顺亲仍是不解地地摇摇头。
忽地白兰树无风而动,整棵树都摇晃起来,像是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树上的鸟儿却没有被惊飞,依然是在树干间上下跳跃。顺亲揉揉自己的眼睛,眼前白兰树又恢复了静止状态。微风拂过绿叶,摇落三两片黄叶,黄叶落在鸟儿身上,鸟儿移动一下脚步,依旧是闲树信步。
顺亲向院子外面走去,横杆家就在不远处的村边河旁。小时候没有少去那里玩,常常骑在横杆的肩膀上,伸手去够树上的桃子。后来顺亲渐渐长大,横杆家因为娶媳妇吵吵闹闹怪吓人的,顺亲就不再去玩了。
因为跟横杆的家人都不熟悉,知道彼此而已。所以横杆这次过去,有些拘谨,不确定是否有自己想看到的景象。无数次去陌生的学生家里,顺亲都不觉得尴尬,这次去个邻居家却很是踟躇起来。
横杆的大儿子大山开门的,认识顺亲,客气叫声叔。顺亲应着,一时紧张都忘了寒暄,直接说找他娘。
“我娘?我娘她,我娘她——”大山吱吱唔唔,半天没有娘出个答案。
“娘去柴寮弄柴火了。”大山媳妇从黑黢黢的里屋出来,手上还端了碗饭,满嘴是饭,却一面答着。
“那我去柴寮找她。”顺亲说着。
刚转身,被大山拉住了,嘻笑着说:“叔,你在院子里等等,我去把我娘叫回来,很快,很快。”
几时还多了个院子?顺亲记得以前他家是没有院子的,看来孩子长大是出息了。院子一切都还整洁,大山媳妇进去屋里后就再没有出来过。顺亲想,这女人说不定在里屋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呢,于是更加放肆地自己搬了张矮凳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大山领着个已经佝偻了背的老妪进来,眉眼间还是能看出是横杆的媳妇又凤。只是这么多年不见,以前那个腰圆膀粗的新婚媳妇,怎么突然就老成这样了呢。顺亲看了有些心疼,他忙站起来走过去,刚要去扶又凤,被她枯干一样的手掌给拍回去了。
“表嫂,我是顺亲,多年不见了。”顺亲看情形,本能地以为她听力会有问题,所以凑近了些大声了些说道。
“不要那么大声,我不聋。”又凤看着佝偻,却不要任何人扶,走路确实是有些摇晃。她转头斜看了大山一眼,一屁股坐在刚才顺亲坐的地方。许是用力大了,身子摇晃一下,像是要从凳子上摔下来。还是没有摔倒,只是头上的草屑震落了几片,在风中打个旋飞往别处。
大山从他娘进来,就直接进到里屋去了,似乎不方便听他们接下来的讲话似地。顺亲也没有理会,他看又凤不像是整理柴火出来的,倒像是埋在柴火堆里被挖出来的,蓬乱的头发上全是稻草,身上破布牙口也是紧紧咬着些稻草屑。一双布鞋最干净,像是临时套入脚里去,还极其不合脚,像拖鞋一样汲着。
这情形,顺亲想来也不是能正常拉家常的气氛,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横杆表叔让我告诉你,他愧对于你,也不再记恨你了。”
说着时顺亲努力观察着又凤的表情,好随时做出应对。只见又凤不动声色,冷冷地问道:“顺亲是吧,你娘好吗?”
“我娘?”顺亲重复了她的话,心想她是不是迷糊了,难道不清楚周边的事情了吗?
“哦,你娘死了,死了很久了。”又凤原来是正常的,冷冷说了这句,猛然抬头看着顺亲,提高嗓门继续,“你娘早该死,在我跟横杆成亲前就该死的,那样我跟横杆就不会成亲了。”
“、、、、、、”顺亲听了这话,有些气愤。他知道又凤当初怎么非横杆不嫁,知道她为了嫁横杆连娘家都不要。是自己的娘去求情劝说,她家才答应不追究她的过错,只是赶出家门而已。现在,倒怪罪起当初的好人来了。可是见她已经如此光景了,顺亲没有计较。
“你娘,慧英,我做鬼都要咒她,咒她永不得托生为人。”又凤几乎是喊出来这话,引得大山跟他媳妇本来在屋内看着,也不得不出来看发生了什么。
“你这人不知好歹,恩将仇报,是不可饶恕的。”顺亲无法容忍有人这样诅咒自己的母亲,况且还是个母亲曾经极力去帮忙扶持的人。
“顺亲叔,你不要跟她计较,她糊涂好多天了。”大山忙拉顺亲到一旁,解释道。大山媳妇附和着,让他消消气,生怕顺亲计较起来一样。
“我不糊涂,你们都要被我咒,都要永世不得托生为人。”又凤突然站了起来,那架势,怕是要扑过来咬人一般。
顺亲和大山都往后退了两步。就这时,一道白光,非常明显地从顺亲家院子里穿过浓密的白兰树叶,雨后彩虹一样,跨过几处房子人家,划了个弧形直落在大山家。白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又凤头上。又凤连哼哧一声都没有,应声倒下,一脸一身瞬间被烧成漆黑。可是谁也不曾见到起火、冒烟、冒气,再看又凤躺在地板上时,就像被烧过一样。
几个人都有些惊慌,不知所措。邻居见起初见顺亲过来找大山,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但看到大山把又凤从柴寮叫过来,就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于是都围过来。
此时,众目见证着又凤被烧死。大伙儿发出惊讶之音,目瞪口呆。裂缺霹雳,丘峦崩摧。这霹雳却只单单让又凤烧死,旁边近身的房子、杂物,甚至地板都不见半点烧痕。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见霹雳就是从顺亲家院子里出来,像扔出一个巨大炮仗。可是这并没有发生任何声响,无声而至。
又说很多人都看到了那样一道划过的白光,像掷出去燃烧的火石。还有人说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道白光上,浑身发光,光就是那人身上闪现出的。于是就有人说站在白光上的人就是慧英,清清楚楚就是慧英的容貌。总之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这是报应吧?”
“是得罪了天神。”
“是菩萨显灵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压低声音说着,神情凝重,生怕自己也冒犯了什么。那种面对未知现象的恐惧,和自己免于灾难的侥幸感,同时出现在大家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