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其实,这几年你见过了你的爹娘。”
耳后传来山柴的声音,顺亲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狐疑转身问道:“我见过我爹我娘?”
“是啊,有一年的冬天,你几乎天天见到他们一起出现。”山柴颔首肯定,又仔细端详起手中顺亲给他的那朵银光闪闪的半开莲花。
一整个冬天?几乎天天见到?他们同时出现?顺亲脑海里搜刮着这些年的冬天,会是哪个可能的场景。最有可能的一个冬天,是他教书时,有一个整年,几乎天天去镇外山那边的一户独居人家接一个学生。
有阵子给孩子们授课时,连续两天有一个孩子没有来,也没有人知道缘故。下午散学后顺亲打听着孩子家的住处,走过镇外的田垄,翻过一座山梁,在延绵的山脊那边,一户独立的人家,就是孩子的家了。
孩子家是看山的山民,就一家独立住在这并不那么茂盛的山林里,周边散布着大大小小、高矮错落、年代各异的坟冢。孩子白天还无所谓,晚上他是从来不敢出来的。而那时正是初冬时节,孩子要辰时一刻到达学堂,他就得破晓时分赶路。
而那个时间点,天还是黑的,孩子根本不敢自己赶路,所以就耽搁了上学堂。迟到的学生,是要受罚的,这孩子又生性腼腆,其志甚笃,皆俱颜面,索性就不去学堂了。了解到这个情况后,顺亲自愿每天早上过来接孩子上学堂,人家感激不尽。
顺亲说也就每天提前半个时辰的事,不算什么,教书育人理当如此。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子有难,父当施以援手。第二天卯时顺亲就动身过田垄、翻山向那孩子家走去了。毕竟已经是破晓时分,不需要火把也是可以看清道路的,只是远山近树,影影重重的,看不太分明,有个大概轮廓罢了。
虽然冬天,因为没有风,清凉却并不寒冷。走了路再爬并不那么陡而长的坡,顺亲竟然都有些微微出汗。刚爬上山坡,前面不远处看着一前一后两个老人走过来。顺亲也非常好奇,这么早的时刻,该不会是鬼魂吧?想想也没有那么巧的事,因为当地老人也有个习俗,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喜欢去找寻百年归西后自己的墓地,俗称找家者。遇见找家者,据说还是一种福分,因为他们会把自己身上的福气过给你。
顺亲相信他们就是睡不着的找家者,权当走走活动筋骨的那些老人。顺亲向前走,因为要交叉而过,他靠右边行走,交叉时微微欠身问了句“老人家好”。但似乎并没有听到回答,又像是听到不知是微微的风声,还是彼此的脚步声。顺亲没有太在意,想想估计是老人家的声音太小了。
接到孩子,顺亲问他山那边还有住人家吗?
“没有的了,先生。”孩子回答。
“哦。”
“先生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孩子有些害怕地向顺亲靠拢着,担心地问。
顺亲把孩子的肩膀揽一揽,轻松的语气说:“就是随性问问,能看到什么呢。”
两人下山,过田垄,太白星渐渐暗淡,天也就越来越亮了。看东方一片霞云染红,顺亲不由吟咏起那句:“琼蕋可疗饥。仰首吸朝霞。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诗人渴望一个安定的社会,一个平和的国家,而不用四处飘摇。顺亲想,自己现在所居,也不是自己的家,看来四处讨生活,古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顺亲几乎在同一个地方,遇见了前一天的同样一对老人家,老翁还是走在前面,老妪隔着四五步远走在后面。顺亲照例问老人家好,这次似乎感觉到老妪微笑的表情,可是一晃而过,又不那么确定。顺亲问自己刚才怎么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呢,似乎好像看了,但夜色朦胧中并不清晰。
接下来的几天,顺亲都看到这对老伴,出现在基本相同的地点。有时候顺亲晚那么半刻钟,或是提早半刻钟,都能看到。除非天亮了再过来,就不会看到他们。顺亲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这山野里某个坟里的主人。当然,顺亲并不害怕,只要心中没有杂念,相信以礼相待的诚意。
渐渐地,顺亲把遇见这样的一对老伴,当成是习惯。知道他们并不喜欢人家打扰,顺亲也就只一句“老人家好”问候,有没有回答,他并不在乎。有天他突发奇想,故意候在山坡中,不急于走上坡顶。他略伸头,看到他们都停了下来,像是在欣赏这黎明前的夜色,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当顺亲启动脚步上来时,他们也开始行走,就像从来没有停止过一样。有时候他觉得他们年纪并没有那么大,只是衣裳穿得老气了些。有一天他竟然觉得他们就自是中年人,像是赶路的人。他们从来都是迎面走来的,而且只是等顺亲去的路上遇见,而不会在回学堂时遇见。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进行,似乎都习惯了。天气越来越冷,顺亲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可是他遇见的那对老伴,从第一天开始就是重重叠叠穿得很厚,此后一直没有变过,或者变了他也感觉不到。紧接着过年休沐半个月,元宵过后再继续学堂教书。
一段时间不见,顺亲也没有怎么想这件事情。曾经绕着弯子问过别人这种现象,都说肯定是遇见了鬼魂。又说应该都很善良的,没有恶意,可能正好这个时间点有什么无法放下的。天气渐渐温暖,天亮得越来越早。
最后一次见这两老伴,也是自己最后两三次来接这个学生。爬上山坡时,天空蒙蒙白色,像是泼了一层米浆。看着两老伴擦肩而过,依旧是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可是依旧像是看到老妪脸上的笑。顺亲就忍不住停了脚步,目送着他们走过去,看着他们一点点消失在下坡的路上。
春风徐徐,微微摇动着路边并不高大的马尾松,经冬的来不及割去的枯草掩映着远去的影子。那一瞬间,顺亲泪水猛然滚落下来,他突然觉得后面的老妪,身影像极了自己的娘。他哽咽着快跑两步过去,并不那么陡,也不那么长的红砂土坡,在瞬间升起的阳光照射下,异常地赤红,如血一般蔓延到山脚下。
曲折的泥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只有矮树嫩草,只有这哀伤一样的红土,流淌下去,流到山脚下的田地里,田里明镜一样的汪水,就是悲伤的泪。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听到学生在一旁叫自己,顺亲才匆忙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平静地跟学生说:“先生看到不远处的新坟,想到自己离世很久的爹娘了。”
此后两天顺亲本不用过来,却特意趁着天未亮过来,守候了一个时辰,直到天亮,也没有再看到那两老伴。现在听了山柴的话,顺亲肯定那时候遇见的就是自己的爹娘了。
“那就是你的爹娘,他们以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去见他们想念的人。”山柴告诉顺亲,说很多死去的人,都会以某种自己都确定不了的方式,出现在活着的人面前。有的活人能看见,大部分是看不见的,只是往生者的一份执念而已。
顺亲思索着,看眼前的山茶,跟阳间的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