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一条竹叶青蛇,月色中从河边的苗竹苗竹上,悠悠然爬下。又大摇大摆地,从庭院木门门坎的缝隙里溜了进去。爬过院子,从狗洞进入屋内,经窗户通风的一个半开合,进入到了里屋。像是认识人似地,不用任何辨识和犹豫,竹叶青直接沿床腿爬到了孩子的脚旁。
也没有任何迟疑,张开口就咬在大脚拇指上,然后麻利地,原路返还,消失在夜色中了。慧英夜半醒来,见孩子睡得安稳,并没有多想。困头还在,她又沉沉地睡去了,一觉到天微亮。
往常的这个时刻,孩子一般都醒了,不哭闹,也会在床上翻动的。或是吃手,或是吃脚,或是呀呀说着些只怕神仙也不懂的话语。可是这一天孩子非常安静,一动不动。慧英轻轻拍了拍孩子,触碰到孩子的手,竟然是凉的,没有一点热乎劲。
这一惊非同小可。移来灯盏,孩子像是安详地睡着了,可是鼻息非常弱,一丝尚存,不极度仔细感觉,就认为孩子背过气去了。慧英惊慌呼喊,招来邻居察看。发现脚拇指上,豆大的一滴黑色淤血,即将结块。
“是毒蛇所咬。”邻居一口断定。
郎中急忙赶来,掂开眼皮看了看,胸口拍了拍,手腕上切了脉犹嫌不够,又搭着颈部切了切脉搏。
“是中毒,竹叶青蛇毒,已然深入体内脾脏。”郎中叹息着说道,“脉息非常纤弱,恐怕难以回天。”
听到郎中这样一说,慧英的天几乎都塌下来了,眼泪本来就没有停止过流淌,此刻竟然是悲号恸哭了。邻居一边在安慰着慧英,一边希望犹存地再三问郎中,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试试。
“血液行将凝结,通过放血排出蛇毒,这么直接的办法,已经不可能了。”郎中也是不甘心,试试鼻息,叹道,“还是开几服药,熬煮了灌下去试试吧,看看有没有奇迹出现。”
郎中一面摇着头开药方,一面又犹豫着看看周边的人。大家也都读出了郎中的意思,基本就是没有希望了。于是有年纪略大的人说,是不是也该给孩子准备一下衣服了,早些抱出村外去。说这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像没有睁眼的狗崽,一旦死了,冤孽气重得很,怕是会祸及大家。
也只有高龄的老人敢如此直白说出这话,并得到同样高龄人的附和,别的人也都不敢接话。慧英悲恸中听到这些,也不可反驳,这样的事情,哪年都有发生。村外大树下的社关,一个青砖小屋,就是专为这样没有了生还希望的小孩子设的。这样的恶灵也只有千百年的大树,可以压得住。
慧英此刻知道不能用哭来解决了,否则慌乱中,孩子就这么被穿好衣服,抱出去放在社关里等死了。她抹干眼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跟这些长辈说,看在她孤儿寡母的份上,看在自己的丈夫生前还算是个忠厚人的份上,容她两天给孩子灌灌药看看。毕竟孩子现在是有鼻息的,不试试看,不说自己不甘心,孩子也是可怜的。
邻居们也都默认了,渐渐散去。也有人留下来帮忙慧英去抓药,熬药,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慧英马上用院子里墙上常年挂着的还魂草、车前草,取了家里常备的金银花、白花蛇舌草,马上捣烂了,用极少开水再次研磨碎。放凉后,敲开孩子的牙关,一点点把药灌进去。
这还真管用,郎中的药一个多时辰才熬好时,慧英又灌了三次自己的土方药汁进去。期间孩子撒了两泡尿,然后鼻息就明显粗重了,都睁开了眼睛。慧英忙把熬好的郎中开的药汤,哄着儿子喝,兼又灌了两小碗。没有两天功夫,孩子就恢复如初了。
后来郎中分析,孩子睡前喝的治疗时疫的汤药里,就有一味可解蛇毒的白花蛇舌草,而且量还挺大的。加上慧英误喝了药酒,又喂了奶给孩子喝。奶水里有酒,使孩子体内血气躁动,汤药里的解毒药经血气迅速到达蛇毒所在,阻止了蛇毒蔓延。
山柴大仙说的这段往事,顺亲以前听娘说过,但没有这么详细。顺亲想了想,问:“这就是平常人家的一次意外,能算是什么劫难吗?”
山柴哈哈大笑,说:“这世上一切劫难,都是有因可循的。意外的灾难,不是劫。注定的不幸,才是冥冥中的劫。”
“那,我这次中毒,就是注定的吗?”
“那是当然,那条蛇,就是窍黎的高徒空绝上司平日所养。”山柴说道。
“以空绝上司的能力,直接把襁褓中的我掐死,不就简单了嘛,为何得一而再制造意外呢?”顺亲问了个很多凡人都要问的问题。
“如果可以直接把人弄死,就是草菅人命了,而不是前世制造的冤孽,或是冥冥注定的劫数了。神仙也不能随便杀人的,人是生命,是万物的灵长。”山柴解释着说。
“可是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在神仙鬼怪的眼里,又何足珍惜呢?”顺亲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
山柴缓缓向山茶树伸出一只手,一朵白花,施施然从枝叶上脱离,飘向山柴,落在他手上。他鼻息嗅了嗅手中的花朵,又那么轻轻一推,花朵仍旧回到了山茶树上。山柴才又看着顺亲说:“没有人的存在,一切的神仙就没有了意义。神仙,也是人最终修炼成的。”
“那些妖魔鬼怪,也是人的结局。”顺亲补了一句。
“正是,不同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山柴笑笑说,嘴角又流出了曾经顺亲见过的那份丝丝诡异的感觉。但这一次,顺亲没有看到,他被刚才那朵白色山茶花看住了。
见顺亲目光没有离开刚才那朵花,山柴平静地,像是无意中问起地说:“这朵花,比起你手中的那朵花,如何?”
“我手中的花?”顺亲重复反问,像是突然才知道自己手上有朵花一样,又清楚地知道山柴和窍黎都看见过他手中的花。于是也淡然地说,“我那就是我母亲曾经衣裙上的一粒扣子,如此而已。”
“可否给老夫一观?”山柴毫不经意的语气,他又拿起那只酒觚,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放下,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裳。
顺亲没有多想,拿出那枚半开莲花,起身过去递给山柴。老旧的银质,有些包浆,一朵含苞的莲花,只开了一个花瓣,而且还是微微张开,并没有开盛。看山柴左右观看,顺亲也不好就守在他身边,于是起身来到山茶花树下。
满树的茶花,纯洁的白色,一团团棉花一样点缀在绿叶之中。顺亲不敢再往下看,甚至都不敢走近悬崖边。又望了望远处飘飘渺渺的起伏山峦,那些隔着纱一般的笔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