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又听得女子说“遗憾人人皆有,美中不足乃人间平常。虽然我不得以见到我儿娶妻荫子,能跟儿子约定来生,再做母子,我死得安心——”这样的话,简直就是顺亲跟娘的私心话。
再也没有想更多的后果,管不了后面会发生什么,顺亲努力把自己从岩壁屏风后面挤出来。他冲向了高台,一把抱住台上的女子,既是开心,又是心疼地喊着:“娘——娘——”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围观众人以为是他们要看的一部分,都尖叫着、哄笑着,又十分期待着下面会表现出的大戏。三位神司见了,看看旁边的窍黎黎总司,非常肯定他如此出其不意的安排。强良神司口中手中的紫金蛇,兴奋得摇头晃脑,左右迂回,两只铁一样的马蹄,把地板踏得要整出个洞来。
祖状尸神司笑得整张脸都只看到牙齿,黑石板一样的牙齿,一块块参差不齐地排列着,那条虎尾直乐得在窍黎眼前晃动。不延胡余神司耳朵耳朵怀上的青蛇,直接离开耳朵,悬在耳旁半指距离处跳着八字舞。脚板上的赤金蛇也悬空在脚板上,蜿蜒着快速扭动身体。
窍黎总司本来就心神不宁,担心的事情总还是发生了。定睛看,又是那个被带入录魂司的人,那个被山柴暗示说多年前就该胎死腹中的人。窍黎当时并没有完全相信山柴的话,可是又一次看到他,竟然可以进到这关山里面,窍黎开始有些预感到什么了。
他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顺亲消失掉的,可看三位神司大人兴致如此之高,料想一个凡人来到这阴司地府,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于是窍黎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还是有些不那么确定。
女子被顺亲这么突然地抱住腿,有些突然,却没有退缩,因为那瞬间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度。多少年被囚禁在这里,以为这就是死的模样呢。却并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感知到生前的那份温暖。尤其是那声声撕裂心肺的“娘”,像根小火苗烧灼着自己的心。
虽然顺亲看不清女子长相,仅凭直觉感知到那是自己的娘,所谓母子连心嘛。可是女子能看到顺亲,眼前这清俊的男孩,并不是自己的孩子,虽然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应该也已经是有孩子的爹了。但她同样相信,面对自己的娘,儿子一样会是如此情深。
她想要回应顺亲,可是她无法出声,就像瞬间被封了嗓子一样。她摸索着顺亲的头,其实内心里多么希望这是自己的儿子啊。可是想想自己所处的地方,又害怕这真是自己的儿子。她摸着顺亲的耳朵,摸着他的脸颊,温度,活着时的温度,又让她想不明白,这面前喊自己娘的是人还是鬼,又或是自己的错觉。
“娘,我找你好久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顺亲双腿跪着,仰头看薄雾般模糊掉的女子的脸,他哭着说着,“我要救你出去,我要亲自送你走上黄泉路,我送你过奈何桥,我要看着你过去那边,像我们约定的一样,来生我们还是母子。”
“他说什么?要送她过奈何桥?哈哈!”三位神司听了顺亲的话后,哈哈大笑,都在想一个幽冥地府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游荡魂灵,有什么能力带着人逃出这塘坑,离开这座森严的关山呢。又何来的能力送人去过奈何桥呢?
其他的围观者也是哄堂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笑得跺脚连天。只有窍黎总司预感到有些不妙,从知道这个男人擅自闯入那漫天滔滔乌海开始,他就觉得非常不妙。总觉得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最后的目的谁也不知道。
女子再也坚持不住那份淡然,她蹲了下来,她拉起顺亲的手去摸自己的脸。
“娘,你怎么不说话?你刚才都可以说话的,你怎么了?不认识顺儿了吗?”顺亲过于激动,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痛。
这张不能看清的脸,顺亲却可以用手去感知。从记事开始,娘的这张脸,顺亲就开始熟悉,渐渐地牢记在内心。他轻轻地触摸那略显瘦消的额头,天庭依旧。那略弯的眉骨,曾经是远山含翠眉。那清瘦脸,颧骨并不那么凸显,柔和如前。厚薄适中的双唇,微笑时贝齿微现。下颌略带圆润,荷瓣带雨。
“对对对,你就是我娘,你就是娘。”顺亲肯定地叫着,经过确认后的喜悦溢于言表。
女子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可是看这孩子如此兴奋,又真不忍让他失望。听说他要助自己走上黄泉路,过奈何桥去,可以重新投胎,女子并没有当真。
顺亲果断站了起来,他伸手去拉那条品红烟带,试了试没有能拉动。台下围观者见他去拉烟带,试图解开来,都笑了。三位神司也笑了,侧头跟窍黎说,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什么的。言下之意就是,即便帮他松开这烟带,他也没法走出这里啊。
窍黎没有那么乐观,略有些紧张,暗中准备着,却也是等等看会出现什么状况的意思。
顺亲没有能松开旁边的烟带,他一边说着“娘,不要怕,会有办法”,一边又扯扯绕过头顶的那边,手指无意中掠过女子的头顶。顺亲马上停了下,又在刚才头顶靠前额那位置特别摸了摸,一再感知。
顺亲确认了,他压低声音,小到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确认了,你不是我娘。但我还是要把你,还有这些塘坑里的魂灵,都救出去,都去重新投胎。”
刚才顺亲摸到女子头顶,上面并没有自己娘头上有的一颗小肉瘤凸起。临终前母亲跟他确认的,来生只要认住这个地方,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娘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娘,可是眼前的女子,跟儿子的经历,和自己很相似。惺惺相惜,顺亲也愿意奋力一搏。
女子有些挣扎,她的意思是让顺亲赶紧走,不要管她了。她不想因为自己,一个如此有孝心的人,会落在台下这些鬼怪的手里。顺亲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她不用担心,大不了自己也出不去,况且况且自己就算逃,也不知道怎么逃走。
有把剪刀割断这条带子就好了。顺亲想着,下意识去摸了摸衣裳内兜,触碰到的只是那颗扣子。他有些无奈感,抽出手又去扯那条烟带。他突然发现这条烟带像是在变色,品红渐渐地变浅。同时顺亲发现,那颗银扣,像一枚反着戴的戒指,粘附在自己右手第四指指肚上。
难道是这银扣在帮我吗?顺亲想着,右手继续拨动着品红色烟带,见烟带一点点淡下去,心中窃喜。
那边首先发现问题的还是窍黎,他刚要发声时,台下围观的都叫了起来,都看到了发生的变化。三位神司站了起来,有些惊讶,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这样,都楞住了。
果然这小子,就是当年那个应该被灭掉的灵魂。当时并不知道这人为何不该降生,以为除掉了就了却一份差事而已。原来真如山柴所说,就是那个人?那个人有什么来历吗?联想到一度到手的佛刹扣不翼而飞,窍黎想会不会是佛刹扣的缘故,暗中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