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来啊,吃我啊,看看老子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一样怒视着紫金蛇的魂灵,愤怒中吼道。
台下哈哈大笑,有人说吃了你就不好玩儿了。于是那条蛇一个回旋松开身子,又燃烧的剑一样回到了强良神司的口中。三个神司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祖状尸裂开的双唇,满方嘴里的黑牙,如果不是舌头的殷红色,还以为脑袋上挖了个方口黑洞呢。只见他摇动虎尾,略略运气一样,虎尾瞬间拉长拉长,直接向高台上的魂灵伸去。众人哗然而欢,因为这虎尾太长了,百草霜色带和绛紫色带交替出的虎纹,像是放大了一样,显得瑰丽霅霅。
尾端轻轻扫着魂灵的脸,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又像是在挑逗什么似地。而从祖状尸口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那节虎尾在说话的现场感一样:“那就说说你的怒火,从何而来的吧。”
顺亲从高台上那魂灵骂骂咧咧、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得知了他的不幸遭遇:原来他家姓樊,在他们那个村落是个外来的外姓之家,只因为父母勤劳,脑子活泛,家境比一般村民殷实些。一家人还宅心仁厚,常常帮忙救济乡里有困难的人家。
村里有户地主,仰赖祖上的积德,继承了广大的田产财务。到了这一代人,沾染上赌习,渐渐地靠变卖家产维续赌资,最后家产散尽。樊家从地主家买得不少田地,自己不想成为盘剥村民的地主,于是田地都分给乡亲们去耕种了。
起初相亲还对樊家感恩戴德,十年八年后,村民渐渐地就有了想法,于是合伙起来想办法把樊家赶走,理由是他们家是外姓人家,没有权利居住在那个村庄。樊家百口莫辩,田地也无法收回,于是双亲抑郁成疾,没多久就死了。留下十五六岁的儿子和十二三岁的女儿,村里只作壁上观,连丧事都不愿意出手帮忙。
好不容易安葬好双亲,兄妹俩孤苦伶仃,艰难度日。不曾想,一天夜里樊家妹妹一直没有回家,哥哥大胆走进村庄寻找,就在那村庄的祠堂里,赫然看到妹妹的尸身,早已冰凉,回天乏术。妹妹下半身一丝不挂,她是被人糟蹋致死的。
樊家哥哥那个哀痛,那个愤怒。他也去了县衙门报官,无奈县令收了村里人五百两银子,还得了十亩上好的水田收租。案件不但没能得以伸张,樊家哥哥被村人污蔑偷盗,被县衙抓了起来。
“小子,不是我们想你死,是那村里的人容不下你。”这是县衙狱卒给樊家哥哥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被生生乱棍打死了。
这样的经历,顺亲听得手心冒汗,久久难以平静。就连这大厅里形形色色的鬼怪听了,都沉默了。
“人间也有这么坏的人啊!”
“这大概就是人心吧。”
听了这一句感慨,竟然大家又都笑了起来。毕竟那是人间的事情,跟这阴司地府的鬼怪们何干,他们永远也不用去做人间的人。故而,他们听了就听了,全然是当说书一样,内心里新鲜一下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人间死去的魂灵身上所有的经历,都那么有趣,都能深深吸引这幽暗世界的听众。
然而,高台上的魂灵在讲述中,又一次经历那份桶,那份不能抑制的愤怒,就像重新被折磨过一次一样。但没有人会在乎他是不是内心里能接受,扭曲的模糊的面容,剧烈挣扎的愤怒,只会带给围观者更兴奋的由头。
“这太可恶了,这太残忍了。”顺亲几乎无法直视高台上可怜的魂灵,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先人,也许是自己的邻居或是亲属。亲属?顺亲猛然后脑勺冒冷汗,他心想这七个塘坑里,有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娘呢?娘没有走上黄泉路,没有喝下孟婆汤,而当时问横杆叔时,他的表情又表现得那么难以启齿。
顺亲猛然觉得,那些个无辜的魂灵里,一定有一个是自己的娘。被抓来做为嘻笑取乐的对象,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当作梦境一样,一遍遍去重复。那不是幸运,那是可怕,是悲哀。
就在顺亲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又是万分担心之时,高台上又有了两个魂灵的遭遇在上演。他眼角瞥过去看到靛蓝烟带锁住的哀心情魂,以及灯草灰烟带锁住的恶心情魂灵。偶尔传来的讲述的故事,也是顺亲在人世间听过的,在书里看过的人间悲剧。顺亲无声落泪,他恨自己不知如何去解救这些被锁住的魂灵。
一阵更大动静的起哄声,顺亲隐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看到高台上悬浮的白玉笏板上,一个“乾”字,因为是草书体,像一个半蹲母亲和两个绕膝孩子的画面。又像是回巢的鸟儿正在给两只幼鸟喂食,仿佛能听到两儿啄食的唧唧声。
窍黎总司,见乾字笏板出来,摸索着胸前的骷髅,来回拨弄六下。乾字坑待命的金黄色合窳爬动起来,他赤色的尾巴在坑里摇摆着。只见坑里的魂灵,徐徐升起,又沉下去,然后有升起另一批来。
旁边的骷髅头似乎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头,一股品红色烟带吐出来,在坑的上空作蜿蜒萦绕状。大伙儿都屏住呼吸盯着看,看坑里的魂灵翩跹舞动,看这品红色氤氲散开想要笼罩住整个塘坑。渐渐地品红收拢,凝聚成带,把一魂灵从头到脚,缠绕得结结实实,像不愿意轻易示人。
随着魂灵被一点点送上高台,品红色带一点点打开,伴随着众人的尖叫声。色带只轻轻地搭在银钩上,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随着那魂灵的款款行走,品红色带迤逦飘动。虽然看不清晰容貌,从步态的端庄,行动的娴静,可以知道这是个雅致姽婳的女子。
顺亲想这女子身形体态好生熟悉啊。不过想想,觉得人世间端雅的女子,几乎都差不多,所以没有作更多联想。女子开口说话的声音,也似曾相识,和缓而不沓嗲,玉碎而不刺耳。
女子说:“问我死了,为何能如此释怀,内心还满是对于前世的爱。于我,那是自然了。一生也曾历经磨难,却也曾与夫君琴瑟和鸣。虽然粗缯陋食,幸有一儿承欢。寿数天定,一朝染疾,沉珂不治,死,也就不足为奇了。”
顺亲听到这里,这字字件件说的不就是自己的那个家嘛。顺亲并不完全清楚慧英的经历,大概的生活还是知道的。可是,这女子出口成文,听来就是诗书饱读,非一般的妇人可比。不过顺亲想自己的爹也是个教书先生,娘跟着爹那么些年,以她的聪慧,耳染目睹,些许浅白的文中道理应该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