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你以为你是谁,是菩萨转世吗?你真的解救万民于水火吗?”窍黎继续说着,刚才消失的网兜里,那个被困的灵魂又恢复了刚才被囚禁的状态。而随着窍黎一声怒喝,顺亲看网兜又没有了,化作乌烟消失的半透明人连着网兜一起消失,只有垂落下的手腕粗白色麻绳,微微晃动了一下。顺亲想,这人会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去外面的乌魂泥潭里去了,永世不会以任何形式存在了。”这次是窍黎猜中了顺亲的心思,冷笑着说,“你不跟我说老实话,你的下场跟他一样。”
顺亲忙躬身作揖,谦卑到只能实话实说:“大仙,我确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然后,我就想找找我的母亲,我娘离世十几年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在这里等我。”
“哈哈,找娘都找到我录魂司局来了——”窍黎大笑,还要说什么,被一火急火燎闯入的狱差打断了
“窍黎总司,外面有人在喧哗,不知何故能如此靠近。”狱差说道。
窍黎听说后,一阵风消失在顺亲面前。一阵时间又恢复了安静,顺亲正自在念叨窍黎这个名字时,一道亮光飞过来,落在他面前。顺亲捡起来,正是自己随身携带着的银扣。他纳闷,这银扣怎么会从外面飞进来,又怎么会落在外面的呢?
顺亲摸摸自己身上,证实这就是自己的那颗扣子,估计刚才落在路上。失而复得般欣慰,这是他从娘生前的裙带上卸下的,一直随身带着,感觉就像还跟娘在一起一样。是安慰,也是纪念。
当年母亲离世后,在村里族人、邻居的帮忙下,顺亲很好地把丧事料理清楚了。在收拾母亲留下的遗物时,一个翻开的樟木箱子上盖,搭着几件旧衣物。其中,就有母亲一件裙钗,掉了一颗扣子,剩下的这颗银扣,顺亲小心拆下收起来。
端详后才知道,银扣上的花朵,以及万字纹,都是雕工精湛,堪称艺术品。只是可惜了裙衫上另一颗给弄掉了,如果凑成一对,该有多好。甚至顺亲有种美好愿望,另一颗扣子会不会是当年父亲离世时,母亲让他带着一起下葬了呢。
这么想着,顺亲把手中的银扣略略握紧,失而复得的庆幸,倍感珍惜。这一握,却感觉扣子紧紧吸附在手心,而且力量越来越大,像是要嵌入到他体内,甚至有种被拉拽的力量感。猛然间,两眼一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睁开眼睛时,顺亲已然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他走在了长长河流边的大道上。只见道旁一寿山石,上面红字书“黄泉幽冥”,顺亲幡然惊醒,自己正走在黄泉路上。常常听人家说,过了鬼门关就是上黄泉,可是他似乎并没有经过鬼门关的审验盘查,却直接来到了黄泉路上。
黄泉路边,一如传说中的那样,种满了彼岸花。彼岸花,其实就是石蒜花。石蒜开花有白色,有黄色,人间常有见到。顺亲家院子里就种了几丛,黄色的花朵盛开时,像鸡蛋黄不小心打散了一样。但红色的石蒜花,就只能叫彼岸花,人间没有。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彼岸就是活着的另一端,另一端的花朵,属于彼岸。彼岸花,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花叶两不逢。这是生,也是死,死生相衔,但死生不可共存。生的尽头是死,死的尽头是再一次的重生。彼岸花,就是轮回。
顺亲好奇地端详起路边的彼岸花来,花色鲜红,炫丽夺目。花朵由花蒂分叉往上长,像徐徐飘起的红绸,像着红绸的精灵在舞一段人生美丽多姿的舞蹈。这盛开的花朵,袅娜如梦,如夏夜的萤火虫划过。这就是生吧。
可是这花血色如流,仿佛可以听到汩汩流淌的声音,伴随着生命的式微,及至于停止。这花瓣瘦削如骨,没有了肌肉的力量,五指手骨一样无奈抓向半空,扭曲着挣扎着,是呐喊,也是无力的绝望。仿佛能听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嗷叫声,是生命终结时的不甘心。
黄泉路上,熙熙攘攘的人走过,但无一例外都是僵硬的表情,了无生趣。按理他们只是走在黄泉路上,还没有过奈何桥,没有喝下那碗孟婆家的汤药。所以他们是有记忆的,人世的悲欢离合、迎来送往、高楼起高楼塌,画面都还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可是那些人没有表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一例外。顺亲想,这也说明人哪,面对死亡无论有多么从容,真正死了,都是不甘心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有多么不堪,那也是生命存在的证明。一死百了,死了就一切化为虚无。人们对于生的留恋是强烈的,失去了同样也是强烈地死心的。
黄泉路上无老幼,顺亲跟着这些人往前走,他试图跟路人打招呼,问问前面的路况。没有人理他,前方就是目标,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他们上路。顺亲也想问问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为生计摔落悬崖,还是被迫沙场命丧敌手。是枉死于暴徒之手,还是不堪生计压力而命悬梁帛呢。
顺亲一转身,猛然一长模糊的面孔几乎贴着自己而过去,他吓得一个趔趄。后退时却又撞在一个浑身腐烂的人身上,身上的流淌着脓血,一定是卧床多年病死的吧。顺亲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这众生相里,哪个又会是自己日后的结局呢?他想找人问问,可是没有能喊住任何人。
无从知道,面无表情,甚至人家都不会主动转动一下身子面对他,脚步都不会停下。那些人就那么不紧不慢,永不停歇地,往前走去。顺亲都觉得自己多变的表情,在此刻成了怪异的存在。于是也只能收敛着点,以防万一狱差看他不顺眼而区别对待。
从彼岸花这侧,顺亲又走到另一侧,就是河边。那条流动的河,忘川河,不看还好,顺亲看了几乎不曾马上呕吐出来。只见河水翻滚,像煮沸了一般,微波细浪。河水浑浊无光,甚至有艰难流动的粘滞感。随着翻滚,不时可以看到头颅、手臂、断脚,甚至可以看到破碎的心脏、完整的人胃。当然还有整只或残缺的死狗、死猫尸体,支离破碎的。
顺亲赶紧逃离,走到另一边去。也想过回头,因为再过去就是奈何桥了,估计母亲早已经投胎转世了。可是横杆叔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他,母亲还留在那半虚冥空间。可是,回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回到半虚空间,也不清楚。
无奈跟着往前走,还得尽量让自己也面无表情。果然,没一会儿,顺亲就望见了不远处的一座桥。桥之所在处,也就是黄泉路的尽头,人人都得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