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慧英从楼梯上摔下,直直落在一捆稻草上,她自己都不知道稻草怎么会放在这个位置,一直都是堆在旁边角落里的。跌落时,慌乱中,她正好抓住衣裳上的银扣,扣子嵌在两指间。虽然没有受伤,但还是受到惊吓。
邻居经过看到,忙遣孩子们去老桥头钟家村把重修先生唤了回来。基本算是老来怀子,这半点都马虎不得。重修听到消息后,吩咐孩子们自己做课业,就奔跑着回去。见娘子并无大碍,才略安心。又请村里郎中过来把脉,把产婆也叫过来细察胎儿。
胎心有力,胎位正常。听到这样的结果,重修才露出笑容,忙不迭忙不迭拿出些干果子、糙饼、凉茶招呼大家吃饮。看热闹的孩子们,听说一切都好,都欢呼着打闹去了。重修忙又点燃了三支香,对着灶台上香炉神位三鞠躬,又双手合十口中祈祷:“列祖列宗、灶神爷、各位神仙大德,保佑我娘子顺利生产,让我们得一儿子,将来孝顺双亲,行善事做功德。”
偶然得知窍黎总司派空绝上司去阻止某个人的降生,山柴大仙就觉得很蹊跷,因为那几天他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婴儿降生的画面,婴儿在洗脚盆中哇哇而哭,清水荡漾,轻拍在粉嫩的肌肤上,甚是可爱。婴儿的哭,不是抗拒,是接受,接受这个新世界将带给自己的挑战。
山柴想,难道,这会是巧合吗?人世间的婴儿,又不是牛鬼蛇神,总不会是孽根祸胎吧。况且一切皆有因果,胎儿降生成人,无非就是讨债、还债,报恩、报仇四个目的。不管是带着什么目的为人,总得让人完成夙愿,否则怨气层生,对谁都不好。
于是让自己的跟班水尽前后脚跟着去了。水尽坐在村外五里山脚下,转身看满山崖上,薄薄一层土坷垃上,满是杜鹃花,清一色是深粉红。有的渐渐开尽了,颜色变浅了,甚至是花朵耷拉在花蒂上。花儿开得艳丽,而且密集,满崖壁像是被花毯那么铺上去。陌上濛濛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像很多出于地府冥司的人一样,水尽枉自拥有那么一个诗意的名字,流水尽头处的家乡,会不会是伤疤,他哪里有记忆呢。他转头看着坐在浑圆石头上的空绝,空绝看着不远处慧英家的院子,环环相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空绝得意看着自己导演的作品在一步步铺开时,慧英高空跌落的刹那,水尽隔空施法,让旁边角落的一捆稻草迅速移动到她注定要落地的点上。同时怕空绝发现端倪,绝了他再兴风浪的念头,水尽把手中攀折的杜鹃连叶带花枝射了出去。
花枝撬动着石头,一个全翻转,就像是石头腾空要把空绝压在水面下一样。空绝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滑吓到,惊慌落水,又怕有外力暗算,旋即回到地府。不过内心里庆幸,自己到底是先完成了任务,才因为贪玩落水的。
听水尽回来描述那个孕妇一家,山柴浑身打了个激灵,好在有让水尽去,不然真的自己的恩人就遭暗算了。山柴大仙立马组织了一次闭门法会,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无尽意,观世音菩萨萨摩诃萨威神之力,巍巍如是。”给慧英的胎儿祈福。
此刻在这阴司地府,山柴跟窍黎说道着此事,窍黎一脸惊诧,当年胎儿高处坠落极震不死,出生后不也是被意外死了吗?难道?
“哈哈,你还不信吗?是不是要亲自去问问那已然成年的胎儿啊?”山柴大笑。即便问顺亲,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当初是如何逃脱了厄运而降生的。所以,山柴的笑,更多了些嘲讽。
“你说被我带到录魂司局那个,就是,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窍黎似乎终于都明白过来了,他顾不上在山柴面前是否有风度,一摆手消失了。留下后面山柴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窍黎现身录魂司局,锁魂室里空空如也,摄魂网、囚魂架,都完好无损。看来,这个人真不是鬼魂啊。他望着司局外面渺渺茫茫的一片乌魂泥潭,想不出这人是怎么逃脱的。看样子是往黄泉路上去了,也只有过了鬼门关,上了黄泉路,他的司局才无法监管到他。
可是他是怎么过去的呢?为什么可以不用经鬼门关而跃上黄泉路呢?窍黎想不通,不过他见惯了这地府阴司太多不同寻常的奇迹,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觉得奇怪。这里,谁都是各自为主,独守一线,谁也不知道谁的能耐到达哪步。
“既然无法监管,就由他去吧,但愿不会连累自己出点什么过失之罪。”窍黎安慰自己,同时想到了顺亲逃脱的唯一可能,就是那颗自动飞离自己身上的万莲佛刹扣的缘故。只听说那是个宝贝,究竟怎么样厉害,能到达怎么样的法术效果,窍黎自己也不知道。既然无法控制,就由得他去吧。
其实顺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风把他带到这个地方。“录魂司局”四个篆体黑字,镶嵌在门楣上。里面几个房间,全是些嵌骨八宝隔柜子,柜子上都是线装典簿。穿过几个子,顺亲被带到一个看起来就是施刑用的房子。网、勾、链色色俱全。
就算是看到这刑具也不怕时,顺亲却看到角落一房顶而下的粗绳下,一个网兜网着一个人,模模糊糊,像一团雾,又像一坨人形棉花。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它一定很痛苦。顺亲本能地后退,碰到一排的钩子,相互碰撞,却并没有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无威而栗。
万籁寂静,真正死一般的宁静,空气里像随时会蹿出一个怪物。而眼前的怪物,痛苦模糊的表情却让顺亲不禁心疼。顺亲做了个连他自己都害怕的举动,他走向网兜,要去解救那个被困的灵魂。只是他刚一触碰到,一道青烟腾空,网兜化作灰烬。同时那个被困的灵魂,还原成一个完整的缥缈的人,对着顺亲双手合十一拜,随即消失了。
环顾四周,一切又是如旧。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似乎只是让顺亲观摩一具半透明的肉体在接受酷刑。只能用煎熬来形容这份等待的心情,但也只能任人宰割了。在阳间,尚且是个平民百姓,任由官府鱼肉。况且还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呢。而自己把这酷刑给终止了。
窍黎闪进来时,把沉思发呆的顺亲吓了一跳。眼见这样半张脸的人,摸不清遮盖的半张斜斜的面具下,会是怎么个魔头。总之看总体形象不那么吓人,至多就是脖子上那一串死透透的骷髅头嘛。顺亲安慰着自己。
“你就是那个谎称自己在做梦的人?梦里还能闯入阴曹地府?”窍黎眼见面前的年轻人,阳寿顶多就二十来岁。
“草民二十有几了,大人。”顺亲看对方像是在审视猜测自己的年岁,所以讨好式地先回答。
“本座问过你了吗?”窍黎受不了一个被自己捏着的人,还敢去猜测自己的心思,一个严厉的目光,加上突然提高的声音。
或许因为声音太高,气流搅动到角落被网兜囚禁的半透明人,透明人挣扎得尤其厉害,还发出了老鼠般唧唧的声音。窍黎听后,刚要转身去看看,却改由一抬手,食指向天。然后就见一股黑烟冲顶而去,惨叫的怪声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