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走近了细看,路的尽头,忘川河边,魏然耸立着一块巨石,上面血红色四个字“早登彼岸”。顺亲意识到这就是三生石了,所谓的缘定三生,就是在石头上刻下自己今生最爱人的名字,和来生最想见到的人的名字。
三生石,是专为那些痴男怨女而设的。阴间需要阳世的人,就需要生生世世的男男女女,需要他们的生儿育女。然而,据顺亲所看到的,万无一人会在三生石上刻字的,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爱过一样。甚至根本没有人侧眼看看这块石头,就好像他们曾经爱过的都不值一提,恩情错付。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或许大家都是如此看透人生,曾经的莺莺燕燕也不过是短暂的,哪怕是有了彼此的孩子,一旦离别了,都是空的。或许也都知道,曾经的情爱不管怎么浓烈,总是跟自己想要的差那么一点点。来生,就重新寻找一份没有哪怕一丝丝遗憾的情爱吧。
顺亲笑了,因为联想到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情爱也是没有的。与其说是缘分不到,不若说,是顺亲自己看透了这时间情爱的虚幻。为母亲守孝三年后,陆陆续续有人给顺亲牵线成家,不是嫌弃他只是个教书先生,就是嫌弃他是孤儿。好在都只是说项说项,并没有深入了解到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所以,被嫌弃了,顺亲并没与多放在心上。
最后有人做媒,要把县衙钱书办的小女说与他,顺亲一听是她,甚是期待。钱书办的小女安和,顺亲在有一年的上巳节见过,长得甚是贤良本份。三月三,游春忙,文人流觞,女眷花赏。就在路过一处李花临水处,顺亲见到了安和,不巧安和姑娘也留意到了他。两人相视瞬间,安和脸红背过身去,顺亲也心似兔蹿。
真真是,李花树下安和意,桃花脸红却无心。
对于顺亲这个人,钱夫人是满意的,常听乡里人夸他老实本份,有孝心。但钱书办坚决不同意,说顺亲如此年轻就双亲全无,不是个有福气造化之人。安和也明里暗里跟钱夫人透露过自己属意于顺亲的意思,无奈钱夫人也做不了主。
自此顺亲也没有很在意过更多的红线屡牵,淡淡的意思,旁人也不敢多说了。都说缘分天定,千里相会,对面陌路,是你的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多媒人牵线都不成。
三生石上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名,不知是几世几千年才留下那么弥足珍贵的几个。顺亲依稀能辨认到梁山伯、祝英台的名字,如雷贯耳的符号。刘兰芝和焦仲卿,被婆婆强行分开的还有陆游跟唐婉,他们的名字依稀可见。顺亲料想自己,也不会遇到这样感天动地的情爱,值得三生石上一书期许。
三生石转过去,就是奈何桥了。顺亲长叹一声,我为世间一奈何,奈何造化弄人急。奈何,奈何,奈何人生路短,奈何世道艰难,奈何彩云易散琉璃脆。
单拱桥,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形单影只,没有留恋地按既定的步伐走过去。哪怕两边忘川河里是多么险恶的画面,都动摇不了他们走过去。顺亲跟着走上去,尽管有害怕,有不知后果的担心,但他极力像别人一样淡然
侧目桥面下,微光粼粼,各色不堪入目的东西翻腾着。多看几眼,似乎有个人影很急切地挥动着勉强举起抬离水面的手,头都没有全部露出,很急切地向桥面上挥手的样子。
“一定是看见桥面上自己等待的人了!”顺亲想,他看看桥上走着的不多几个人,没有人看向桥面,没有人有任何反应。顺亲想,“太可怜了,不知那人等待了多少年,是五百年还是一千年呢?跟等待的人又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泣鬼神的情爱故事呢?”
顺亲也没法理会什么,或许也是自己多想了,桥面下根本没有挥动手臂的人。可是,走在上面的人,真的对于这一世为人没有任何留恋吗?少年的怒马裘衣,青年的科考功名,壮年的封妻荫子,老年的衣锦还乡,这些都不能在内心里唤起一丝丝留恋吗?
会的,过了奈何桥,旁边桥头的望乡台,跟三生石相对。跟三生石的冷清不同,望乡台是每一个人都会主动登上去眺望的地方。从望乡台看过去,特别为每一个人展示他们自己的一生。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功成名就亦或是潦倒仕途;所有友情的背叛与拥有;在乎的,不在乎的;珍惜的又或是恨不能早点忘记的。
一切的一切,都出现在望乡台看过去的地方,家乡的山山水水,亲人的欢笑与哀愁。此刻看在人们的眼里,又有谁不会动容呢?人们一改黄泉路上的面若槁灰,都会在望乡台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满意的微笑,挥挥手作别往生。痛苦的,痛到锥心刺骨,由狱差架着离开望乡台。后悔的,捶胸顿足,栏杆拍遍,于事无补。
这不就是真实的人间嘛!顺亲一旁感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安静上去,激动万分下来。转身走过去端起那碗孟婆汤,一扬脖子,汤药入肚,前世皆忘。
顺亲迫不及待想要登上望乡台,不管自己是梦还是死,都已经来了这里,到了这个由不得自己控制自己的地方,一切的可能都会发生,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真要知道自己这一生来的一切,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顺亲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猛然间一阵骚动,有人跳河了,基本都是为情所困的人。那是个别望乡台上下来的人,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情人,终于都无缘继续,心有不甘。于是愿意跳入这忘川河里,宁愿等待上千年再转世投胎,只希望有一日能看到奈何桥上,有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走过。希望那人在奈何桥上能看到自己,跟着一起重新投胎再续前缘。
那些跳入忘川河的人,至今也没有能够如愿的,否则也没有了河里那翻腾的白骨和已经溶解的肢体、魂灵。尽管无数次看到自己的爱人轮回,一次次走在奈何桥上,但人家永远不会想起你。甚至你眼睁睁看着那人另结新欢、沧海他寻。
人之生,怎就敌不过一个情字呢?顺亲想着,只有叹息。他转身走向望乡台,拾级而上,沉重又期待,不知能看到什么。看到并不认识的父亲吗?看到年重才生自己的母亲吗?看到母亲的微笑?看到母亲的叹息?看到母亲瘦成皮包骨?看到跟母亲走在夕阳下母亲的笑脸?看到月下母子畅谈时岁月静好?看到自己撕心裂肺面对母亲的离世?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是被人害死还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