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竟成缓缓醒来,已是夜色深沉。
勉力撑起身子稍加环顾,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草棚内,一盏残破的油灯悬挂在棚顶半空,散发着昏黄的光。棚外依旧响着沙沙的雨声,倏尔一股细凉的风从棚门口掀起布帘缝隙钻进来,吹得油灯在空中微微摆荡,系着油灯的绳子不知与棚顶哪里摩擦,发出“吱——呀”的声音。
棚内横七竖八躺卧着近百人,个个短衣褛裤,不少人衣裤打着杂色补丁或是衣上的破洞干脆露着皮肉没有补,总之一眼看出皆长久未换,衣摆下端几乎成了杂乱无章褐污满迹的布条。这些人打着或长或短的鼾声,赤着泥足摊躺在地,简陋的草鞋掖在身侧,空气中混搅着难闻的气味。
面前恍惚的场景使他认为进入一个错乱的梦,可伤口扯动不禁使他咧嘴倒吸冷气,提醒正在感受VR虚拟现实的场景!
听到响动,身旁倚壁方才正闭目休憩的一个敦实粗壮的汉子起身搀住了韩竟成,从旁边端过一碗水,嘴里说着荒僻理解的方言。
韩竟成勉力去听,他反复说了几次,方才明白那人说道:“你醒来了?喝口水吧!”
韩竟成这才感觉喉咙里像火燎一样,接过水咚咚咚一气灌下去,长出一口气道:“多谢你了!”
那人也听不明白,韩竟成又说一遍,他方懂了,笑道:“同袍之泽,不足挂齿。你晕过去后,我招呼同行伙伴把你抬来这里,雨下得大,明日未必起行,你正好将息养伤。”
韩竟成借着火光打量那人,只见他三十岁左右年纪,方脸大眼,头上挽着发簪,发簪下端用青布条系着,一根木簪别在发中,身上的粗布短衣勉强能够遮住他魁梧的身形,愈发衬出他超越常人的粗壮手脚。
再看棚内人们的衣着打扮与他相类,首挽发簪,或青或灰的衣色被泥土污渍遮盖得几乎辨不出颜色。
韩竟成面对此情此情一时摸不到头脑,连声发问:“这是在拍电影吗?你们是群众演员吗?傍晚那时谁打我?手脚没轻没重,导演在哪,我要投诉!我要赔偿!我要报警!”
那人听了摇头叹道:“未闻君之所指!队中同行皆为楚人,秦人营尉生性残暴,恐人不服,一路督责甚严,严防逃兵。你身上的伤就是那些士卒抓你回来时下的狠手,若要少受苦痛,日后须加倍小心!”
韩竟成听言恍惚道:“楚人?秦人?营尉?”
“嗳!”那人点头应道:“就是奉二世皇帝的敕令,约束你我去戎守渔阳的武兴、李平二位将尉。”言罢眼神向外一递。
韩竟成顺这个人的目光向外张望,透过被风掀开的布帘一角,但见雨幕中影影绰绰还搭着好几座这样的草棚,里面透着闪烁的烛光。
自己这座草棚右前五十多米外,立着一顶与众不同的布帐,两名将领模样的人腰悬佩剑,正站在帐外大声下达命令,韩竟成凭自己毕业多年残存无已的文言文功底听来,似是指派十数名执戈甲士轮流值哨,下午那个用鞭子打他的人俨然将领之一。
韩竟成打量不像开玩笑,即便是拍电影,周遭细致入微的道具,身临其境的环境氛围,众多演员惟妙惟肖的言谈举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国产剧何年何月达到了如此敬业的阵仗水准?
韩竟成忙问道:“大哥您贵姓?这是什么地方?”
“在下姓吴名广。此地属蕲县境内,当下地界唤作大泽乡啊。”那人答道。
“大泽乡,吴广——”念及此处,韩竟成失声道:“你不会有位朋友叫陈胜吧?”
“正是!我们二人分任营中屯长,手下各带领50人,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头目。”吴广谦逊地憨厚一笑:“咱们队伍从家乡出发已近百日,营中千人几乎尽知我二人姓名。方才是哪个兄弟向你提起我?”
韩竟成已在棚内躺卧至深夜,从他在路上被莫名鞭打算起已过去三四个时辰了。吴广一直在外处置队中琐事,回到这座草棚休息不过半时,他为人热心善良,虽与韩竟成不相识,纯粹出于质朴本心关心韩竟成,以为韩竟成在他回来之前听别人提起过陈胜吴广的名字,因此并不奇怪。
“今年是哪一年?你可不要开玩笑!”韩竟成顾不上他的话茬,急切追问。
吴广诧异道:“兄台从外表上看细皮嫩肉,不像我们田间长期劳作吃苦的人,受不得伤疼,一时忘了身处何地也是有的,竟忘记年月了?现是大秦二世皇帝元年的七月啊!”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瞬间劈碎了韩竟成心底残存的侥幸。
穿越?!
韩竟成要晕了!
往常电视剧、小说看得多了,聊做娱乐消遣而已。
没想到如今切切实实,毫无征兆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来这些不是影视导演凭空幻想,竟然是真真正正的情节!
这样穿越也可以?
尼玛!
实在要穿,为什么不穿越到大唐盛世?
汉朝也行!
老子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帐前霓裳舞,即使混不成达官显贵,顶不济安分在太平盛世做一介平民,好歹没杀头的罪。
如今可好,穿越到了中国历史上统治最为严酷的秦朝!还是战火纷飞,视人命如草芥的秦末!老天,我得罪了谁!若是缘因前尘虐账,我还能改不?
自己年青力壮,太适合被抓壮丁了,连当个贫苦农民跑到穷乡僻壤偷摸种地都成豪华奢望了!
早知道在现代多学一点保命功夫再来嘛!
悲催了!
不是特种兵战士,没经过适应这个纷乱时代的任何特殊训练,就这么平平常常地穿越了?好像邻里串门,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轻易的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不管韩竟成接受与否,现实摆在那里。
他犹如长河里一颗小小的沙粒,在两条支流的交汇处,突然从这条支流被冲入另一条河流。
显然他本不属于后者,然而时光交错,历史长河的奔流轨迹并未因这一颗小小的沙粒卷入而有所变化。
也许因为一个普通又平凡的人相对于世界太过渺小,无论身处哪条河流,都不影响历史、现代或者未来。
就像小数点后几百亿位上出现的一个错误数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对于韩竟成,百分百地已沦为戍发边境的一名秦末囚徒,且身处中国历史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爆发的前夜。
历史会如何运行呢?按史书上记载他们将在此地揭竿而起反抗暴秦,自己会卷入其中,还是能找个机会逃跑,跑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苟且偷生?
还是创造机遇避免事变发生,这场被秦朝残酷镇压终归失败的起义将变得不存在,自己当下可以不用考虑揭竿而起面对的敌我厮杀问题,安稳一时。但又会按正常计划派往人迹罕至的草原与匈奴作战?或者在皮鞭的抽打下修筑长城?
无论何种际遇,终是九死一生,难觅侥幸!
韩竟成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任何一种。
韩竟成抗声辩白道:“我不是囚徒!是半路上被你们强抓来的,这是误会!”韩竟成思绪有些混乱,急切间说不明“你们”到底是不是眼前的“你们”这些人。
吴广宽慰道:“我们皆知你是被抓来的,看你身上的衣服布料轻飘飘的,比我们还短薄,袖子短得都遮不住肩膀了,一见即知都是穷苦人,天下穷苦人哪有不帮穷苦人的理,不然之前我也不会惦念这么多。敢问兄弟贵姓,傅籍何处?”
傅籍?大概就是户口吧!
“在下姓韩,没有傅籍——”韩竟成颓然道,他的思想已近乎崩溃了,视线呆呆落在自己的短袖T恤上,脚下还蹬着一双休闲运动鞋,装束与秦时代人泾渭分明格格不入,但他已没心思更多考虑。
吴广见怪不怪:“看你衣装罕见,方言迥异,早知你不是本地人,偏远部族没有傅籍情有可原。不独你一个,队中还有二十多个脱籍游民也是中途抓来的。”
“什么!为什么?”韩竟成不明白,难道就因为离家在外游荡,他就活该被打被抓?
吴广解释,原来秦朝法律自商鞅变法,核心即是立足耕战,一切为增进农业生产,夺取战争胜利服务。简单说一要兵,二要民,无论秦人从事何种身份,都要求要么投身行伍,要么在家乡地垄间插秧耕作,总之不能擅自出外游荡不事生产,脱离官府管控。
身无宗籍的游民不事农活,入赘女家的男子、品性不端的商人社会地位低下,皆在官府征发徭役的首选之列。
如果打仗,他们就是攻城部队的前锋,现代俗称炮灰;或是两军交锋关键时刻,充任有死无生的敢死队,即史书记载的陷队之士。
如果干活,他们就负责挖壕沟、搬运土石等重体力活,而且吃的饭菜要比普通士兵低一等,总而言之不事农活的人在秦朝等同罪犯,人人可以检举扭送官府。
不过若在前线立下战功,只要斩获敌人一颗首级,即可免除自己或亲人的死罪,死罪之下的罪行当然更不在话下。如斩获敌人首级两颗以上,除了官职爵位,家里还有可能得到官府奖励的房屋、田地以至奴婢。
人头价格公开公平公正,不管官二代富二代还是贫三代,秦法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在秦军面前,敌人首级简直是长着两条腿会跑的黄金,能不能抢到全靠战场上真刀真枪凭本事获取了。
秦人作战势若疯虎,鲜有败绩,勇力源泉即在于此。
而像吴广这样安事农活的贫苦农民,为保障国家粮食正常生产,除非紧急情况一般是不应征发的。现今连居于征发次序最末的贫民都得戍边,可见徭役之重!
贫民都落到如此境地,韩竟成作为游手好闲、逃门在外的“游民”又有什么可喊冤枉的呢?
“怪不得他们见惯不怪。封建社会就是黑暗啊,有法律没人权!”韩竟成暗恨。
“辗转千里,水土不服,路上病死的加上偶尔逃亡的,人员缺额十数人,营尉途中但见闲散青壮人员便抓来充数,以期抵达渔阳或免责罚。”吴广道。
韩竟成彻底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