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梁辰眉飞色舞从外回来,将手中一个包裹捧给韩竟成。
“这是什么?”韩竟成讶道。
“人参和鹿茸!”梁辰喜道:“下午我率兄弟们在城内搜检,从一个富户的药铺得来的。”
“柔儿姑娘可拿去给司马炖汤滋补,对身体甚有裨益。”
这些人身无分文,所谓得来不过比直言抢来的委婉。
古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高级补品,这些药材的价值堪比黄金。
柔儿如获至宝,伸手欲接,韩竟成却将包裹推回给梁辰道:“我些许小伤还用这个吗。吕臣兄伤体未愈,正需要这些培养身体,还是给他送去更有用处。”
梁辰咂舌道:“全部送去,一点不留吗?留一些日后以防不虞也好。”
韩竟成笑道:“难道你盼我以后受更重的伤吗?这些药材此时对吕臣犹如久旱干霖。”摆手促他立即送去。
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从外面掀起帘子走进屋来:“韩司马如此大方,我吕某就不客气了!”
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胸口缠着绷带的吕臣,葛婴也伴着他进来。
韩竟成又惊又喜,上前扶住吕臣道:“新伤未愈,正该卧床安静将养,你怎么自己走来了。”
葛婴从旁道:“我已劝过,可他执意要来,挡不住啊。”
吕臣不以为意:“剑伤不深,流的血吓人而已,有了韩司马的人参鹿茸,血再多流些又何妨?”
众人大笑。
吕臣接过柔儿奉上的茶水,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她方道:“韩司马恁地不够爽快,既把药材送来,为何不赠煎药之人?害得吕某在门外傻等半天。”
众人再度被逗笑,柔儿欲嗔还羞,扭身垂首不知躲到哪里是好。
韩竟成笑道:“原来吕兄早就到了。你受创较重不宜行动,入夜裹伤前来难道有急事?你不是绕圈子的人,要有就爽快说吧。”
吕臣报以赞赏的目光,道:“韩兄弟通人心意,心中烦闷正欲找你一吐为快。”
“哦?”韩竟成见吕臣面上强作欢畅,料他一定有重要话说,遂对左右道:“你们无事自去找乐子吧,我与吕兄聊一会儿。”
“诺。”他们带来的护卫兵士与屋内仆从躬身退出,屋内只剩韩竟成、吕臣、葛婴三人,相对倚坐。
“到底什么事情?”韩竟成问道。
吕臣沉默片刻,反问韩竟成道:“秦军战俘并城内官吏共两百人,今日傍晚刚被全部处决,你可知道?”
韩竟成愕然大惊:“竟有如此大事!我尚不知。两百多人为何全部杀掉,他们不是已经投降义军了吗?”
吕臣幽幽道:“说是降军和秦吏暗地勾结叛变,我猜是陈胜为了杀俘立威!”
韩竟成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吕臣进一步解释:“当年七国争雄天下,燕楚齐是最后被秦所灭的三个国家。齐国畏秦,接受与秦连横政策,与秦交好以图自保,与山东五国不睦;燕国羸弱,自身难保;只有楚国实力残存。韩赵魏三国被秦灭国后,残存的贵族和躲避战乱的百姓大多逃至楚国隐匿。
我们刚攻克蕲县,前来投奔我军者不仅楚民百姓,形形色色人等都有,有六国贵族后人,曾经上过战场的兵士,也有山匪游民,还有同乡亲友结伙来的。我军已从不足千人,飞速扩增至七千多人,非楚籍的三晋游民占了军中一半以上。这些不同身份,不同地方的人聚集在一起,未必真心服我们。为巩固军心,统一号令,令行禁止,陈胜将军可能因此大开杀戒。再没有方法比这个更能震慑军心,树立陈胜将军的绝对威权了,而且还可向天下宣示反秦决心,吸引更多欲报亡国之仇的人来投。”
葛婴向吕臣佩服道:“多亏你心思缜密,这样一说我老葛才明白其中奥秘,原来不只根除降兵遗患这么简单。”
韩竟成皱眉道:“无故杀掉降俘,将更坚其他地方秦国军民的抵抗之心,日后谁还敢轻易投降呢?着实遗患不小。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树威,只能表面压制一时,从长远考虑还是另图他策收服人心为上。
我军扩充太速,不及训练,目前可以说是乌合之众,急缺长期在军中服役过的正规士卒。如将秦军战俘分散编入行伍,既能防止他们聚众叛变,又可提高我军战斗力,当达两全齐美之效。你与陈将军亲善,何不向他劝谏?”
吕臣长叹一声:“我如知晓怎会不舍命阻拦。怎奈陈将军心意坚决,为免有人谏阻,是直接命令邓说所部执行斩决的,连吴广之前都被蒙在鼓里呢!”
韩竟成首次见识了陈胜初掌兵权的独断专行,这为达目的不留余地的个性让韩竟成通体遍生寒意,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做事一定要前瞻顾后多加小心。
三人沉默不语。
蓦地吕臣长身而起,烛光映着他强抑愤怒有些扭曲的脸。
韩竟成瞠目而视,不知他为何神情大变。
吕臣缓步走到韩竟成近前,沉声道:“还有更不为人所知的。”
韩竟成静待他说下去。
吕臣低语:“我听说了上午你和邓说的冲突。你可知前夜我们在县署被秦兵包围厮杀半晌,宋留部按说距此不远,为何不来相救?后与吴广援军一齐会合到来,时间拿捏是否恰到好处?咱们这里喊杀震天,他长时间充耳不闻,能解释得了吗?”
葛婴圆场道:“也许是城内混乱,宋留没有察觉我们遇到危险?只怪我们运气不好,千万不要枉自猜度,平白冤枉好人,伤了军中和气!”
“冤枉?哈哈哈——”吕臣仰天一阵狂笑,笑声里满是愤懑与凄怆,说不出里面混合着怎样一股复杂的情绪。
“宋留的手下有人与我交情匪浅,今天傍晚刚偷偷告知了我。当时宋留很快得知我们被秦兵围困,然而他却按兵不动,坐视我们陷入险境听天由命,殊为可恨!”吕臣愤愤道。
“竟有此事!”韩竟成与葛婴大惊,万不料刚举义旗便有人打起保存实力的小算盘,见死不救。
“他就不怕事泄问罪吗?”韩竟成问道。
“他看不得我与他平分秋色。”吕臣摇头冷笑。
“此举既出了心中怨气,还可一并剪除竞争对手,让陈胜大哥今后只能更倚重他。没有害处他就值得做,何况还有诸般好处!”吕臣咬牙切齿道。
宋留嫉贤妒能自私自利至此,葛婴两手握拳,手指骨节攥得格格直响,怒吼道:“这卑鄙小人,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韩竟成急忙示意葛婴收声,静听室外无人,方放下心来。
吕臣哼笑一声,转至葛婴、韩竟成二人身侧,低不可闻的声音续道:“陈大哥随后知晓了情形,只命吴广速引兵救出我们,事后却未追究宋留见死不救之罪,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朗吗?无非大事初举,正需用人,且宋留同邓说一样,戍卒里有很多人在他手下听命,故此陈大哥佯作不知宋留之事,尽力维护团结而已。唉,他这样拖泥带水的性格,我看义军迟早会因他而分裂,殊不知赏罚分明,慈不掌兵!”
“以为我们三人不晓个中缘由,糊涂瞒过,岂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已尽知!义军并非铁板一块,我们日后要懂得自保,不可鲁莽行事!”
韩竟成初闻宋留见死不救已经心潮澎湃,得知陈胜不究其罪反而帮其掩饰,更遭当头一棒,脑海一片空白。
先是邓说气馅嚣张,不将自己这个虚职上司放在眼里;后闻宋留口蜜腹剑,见死不救却无人追究,看来在这个时代,赤裸裸地讲求实力为王,只要兵权在手便可明目张胆地弱肉强食,哪怕没有将弱食一口吞掉,被弱食者依然不敢撕破面皮,而强者还有倚重价值,旁人更不会为了弱者出头伸张正义。
他们为义军卖力效命,身为义军领袖的陈胜却不能秉持公义,一味在各将领之间和稀泥,韩竟成心寒到底!
韩竟成边想边自语:“这几日以来的种种事情,我深觉你们忠厚豁达,值得信义相托,如果咱们能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总好过一人单打独斗!”
“桃园三结义是什么?”
“哦!”韩竟成从纷乱思绪中清醒过来,“我是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前夜激战我们彼此舍命相护,已是刎颈之交,何不结义为兄弟,大家同甘共苦,相互有个照应?”
“好哇!”吕臣扬起蒲扇般大手拍腿兴奋道,“我和葛婴均有此意,正不如如何开口,却不料我们想一处去了!”
葛婴见不得婆婆妈妈,直爽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便结拜了吧!”
韩竟成和吕臣大笑赞同,即命人布设香案,摆上蜡烛祭品。三人请上苍见证盟誓结义,誓言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按年齿论序,吕臣居长,葛婴次之,韩竟成做了三弟,关系由此质变。
韩竟成安排摆宴,馆内仆婢紧急奉上酒食,做了鸡鱼几个简单菜肴盛在食盒里,摆放上桌。
兄弟三人把酒言欢,一扫心中阴霾。
再次谈到当下处境,吕臣和韩竟成共同认为要想长久保障自身安全,无论他们兄弟之间何人,必须要有一人手中亲掌一支首先听命于自己的军队,方是安身立命之本。
“手中无兵,说话不硬。然而我们三人之中谁能出来掌握一支军队呢?吕臣兄所部几近伤亡殆尽,即便现在补充兵力,你受伤未愈暂时无法出来掌兵;我又不懂行军打仗,完全是个外行;葛婴作战勇猛,但是相较吕兄,受信任程度较浅,陈将军是不会放手任他带兵独当一面的。”韩竟成将自己的见解说与吕臣、葛婴,二人点头认同,但如何破解困局壮大己方实力,三人商议半天仍不得要领。
夜色已深,吕臣、葛婴尽兴而归,韩竟成出门相送,院中游廊里正遇柔儿抱着一叠衣物走来。
见到韩竟成,柔儿上前禀道:“主人的衣服洗净了晾在后院,今日天气好,衣服全晒干了。主人是明天起来换上,还是先由奴婢把衣服收起来改日再穿?”
“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听着不习惯,叫你的名字柔儿就很好。而且也不要叫我主人,就叫——公子吧。”韩竟成道。
“喏。公子!”柔儿娇怯地回了一声。
韩竟成看着柔儿捧着的衣物,正是自己穿越之前的衣着——21世纪现代社会的T恤裤袜鞋子,全被洗得干干净净,原本鲜亮的运动鞋被晒得走了形,肯定也是水洗过的。
韩竟成唤来梁辰:“将这些衣物用油布好生包好,打成包裹,在馆舍内寻个偏僻点的屋子,将它捆放到房梁上罢。”
吕臣诧道:“要穿便穿,不穿便弃,何故包起来长久放着?”
韩竟成笑而不答。自从穿越以来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韩竟成觉得现在暂且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它们只能作为不能忘却的记忆收藏起来。
梁辰遵命离去。
看着梁辰捧着衣物越走越远的背影,韩竟成决意已定,与现代社会的自我挥手作别,从此他将全心全意做个群雄逐鹿的古代人,按这个时代的生存规则行事,不再受现代社会法律和道德观念的羁绊。
现代文明社会自己那套谦谦君子作风,在当下犹如对牛弹琴,幼稚得可笑。必须要改变,迅速强大起来,适合这个时代。
适者才能生存,强大就是道理,没有人会同情弱者。
“为活下去而努力奋斗吧,韩竟成!”他自我勉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