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谭俊光把孝义叫到他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生产计划书》摆在桌上,跷起二郎腿道:“这是今年局里下达的生产任务,你仔细研究研究吧。”
孝义奇怪为什么会单独把《计划书》拿给他看,而不是在会议上提出来。他打开扉页,只见赫然写着今年茳偃矿的生产目标是100万吨……看完后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矿长,我们矿近两年的平均产量是65万吨……”
“爸爸。”这时门口伸进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着。
孝义扭头一看先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后不耐烦地冲云摆了摆手:“去,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在外面等我。”见云走开了又接着刚才的话道:“局里的领导是知道的,今年怎么会……”
“任务下达下来就是命令!”谭俊光忽然剪断他的话。“完不成连我的乌纱帽都难保,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假装埋头整理东西,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但孝义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有必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盲目应承下来,到时候完不成的话受牵连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他沉思了一阵,开口道:“以现在的设备条件、矿脉、人员,我觉得75万吨到80万吨还是可行的,但100万吨,恐怕……”
矿长极不耐烦地侧过脸,把手一挥:“好了,好了,不用再多说了,都是借口。我挑明了告诉你了,现在下头觊觎你这个位置的人多着呢,干不下来你就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找人顶替!”
日积月累的毒液终于有一天挤破了包装它的皮囊,疾速地向它的目标扑去……
孝义明知对方是故意刁难却又不想提出辞职,因为在他看来一件事还没做就认输不啻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懦夫行径。他拿起那份计划书:“这个我拿去复印一份——我尽力而为。”
从矿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早忘了儿子还在外面等他,看见云又是一惊,站住了脚:“小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带你来的啊?”
“我自己来的。”云一向惧怕父亲,此时虽是仰头望着他,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
“自己来的?”孝义办公的地方离云的幼儿园有好几公里路,且公交车不能直达,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来的?”
“走过来的。”
“哦?妈妈没去接你吗?”孝义拉住云的一只手拾级向下走去。“你怎么知道来这里的路呢?你可是从来没来过的啊。”
“我问路的。”云摇撼了一下父亲的胳膊,仿佛有一丝得意。“有个叔叔说你在这里呢。”
孝义一听,心里暗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街上随便碰见一个人也知道我是在这里上班?难道是我的名声大么?不能够吧……”
到了他的办公室,父子俩刚坐下,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是云的母亲,她急得快发疯了:“孝义啊,儿子不见了。幼儿园的老师说他放学一个人走了。”
孝义本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娶了慧珍后受她的伶俐感染渐渐变得有些爱开玩笑,但此时却无论如何也说笑不起来,依实道:“云在我这儿。”
“啊?”慧珍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甚至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拍了拍胸口道。“哦哟,这样我就放心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对丈夫解释了一大堆今天为什么下班晚了现在才去接云;又让云听电话交代他必须跟爸爸一起回家不许再到处乱跑,方才把电话挂上了。
孝义这边耳机放在电话上,盯着云看了一阵,眼神里满是温存,嘴上却道:“到隔壁休息室等我,不许乱跑。还有,以后不许这样不等妈妈来接就自己离开幼儿园。”
云翘着嘴巴站起来,也不接口,心里却十分不乐意。
这个周末是下个财政年度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孝义打算携全家到西郊的浴芸谷游玩,但慧珍临时有个教学研讨会必须参加,只得他们父子同去了。
浴芸谷是驰名省内外的旅游休闲胜地,说它是“谷”,却山山水水几百重,南秀北峻一脉承。
星期六一大早天还没亮云就吵吵嚷嚷地起了床,在客厅里又蹦又跳——他昨晚因为兴奋过度而一夜没睡。孝义本想叫他小声一点别吵醒邻居,但一转念确实是自己太久没带孩子出去玩过,也就收住了口,只揉了揉他的头发进屋拿出一件小棉袍递给他:“小鬼,快把衣服穿上,看遭了凉。”
……
接下任务后,孝义每天清晨迎着晨曦出门,召集下属研究提效策略,亲自下井视察,还专程到上海验收新设备;晚上踏着星辉回家,到家以后还要加班加点到次日凌晨。
可就是这样,到了年底也只完成了85万吨。
窗外的霪雨已经整整飘了一个多月。从窗口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楼群之间一段潮湿而阴冷的街道。在一个立交桥下坡处的井盖周围,积水哗啦啦地向里灌着。孝义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水,感觉它们像是灌入了自己心里,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谭俊光坐在办公桌后面也不说话。两只秃鹫一样的眼睛贪婪地吸附在孝义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抽空着里面已近干涸的血液。他在等。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更有足够的把握……
孝义突然转过一张疲惫的脸:“我辞职。”
“哎!”谭俊光心中暗喜,想到:“不用我饶舌头你自己提出来当然最好不过……”但碍于孝义在工人中的威望,他还是不想把他得罪得太厉害。他摇了摇头:“这局里的领导也不知搞的什么劳什子,下这么重的任务。孝义啊,这一年来辛苦你了……”隔了半晌,他把两手合拢顶在下巴上,睃了孝义一眼,又道:“这次……恐怕我也得下课哦。”
孝义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只听谭俊光在身后说:“我让你有困难就来找我帮忙的嘛,你看你,一次也没来……”
雨骤然下大了,像是为某人的胜利而欢呼,又像是替某人的离去而难过……
孝义被贬到了一个木材加工厂干重干体力。国豪如愿以偿地接替了他的位置。至于谭俊光,当然没有像他所说的被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