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链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开着,里面是一张李文洲和一个青年女教师的合影。
那女教师正是年轻时候的林惠珍。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她感到自己拿着那串钥匙的手在发抖,压不住的尘封往事,泛上心来……
二十九年前(1972年)……
林惠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某村小实习。
这天下班后,她批改作业一直到暮色四围才起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警觉地转过身,一看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李文洲停下了脚步,问:“李老师有什么事吗?”
此时李文洲已经赶了上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的……你的发带掉了。”说着摊开手把一条蓝色发带递了过去。
“哦。”林惠珍拿过自己的发带,却一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脸上“唰”地红了一大片。“谢谢。”她说完转身便走。
但李文洲并没打算就此回去,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地。
直到一个山腰的拐弯处林惠珍发现了他,她站住脚:“李老师,你干吗跟着我呀?……”指了指远处:“你该从那条路回去吧?”
“谁说我跟着你了,”李文洲把手插在口袋里,窘迫地耸了耸肩,“我去这边有事。”
“那好,我走那边那条小路了。”林慧珍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飘着炊烟的房子。“前面就是我家,你可不许再跟了来。”说着就向旁边的一条岔路上走去。
他没了办法,只好叫住她:“林老师……”他蟹蟹螯鳌地道:“星期天公社有场电影……你去不去啊?”
林惠珍一听,明白过来他是想约自己一起去看电影,脸红得不敢回头:“我要到生产队挣工分,没时间去。”
“那……下个星期天去……去看《红灯记》……怎么样?”李文洲不死心。
“到时候再说吧。”
李文洲站住了脚步,他把她送到了家,可他却一步也不敢再靠近了……
让李老师失望的是,他说的电影和样板戏林惠珍一个也没去看。
林惠珍知道他对自己有那层意思,于是处处躲着他——她怕——那个年代的一个农村姑娘是没有勇气与胆量一丁点儿地去主动——哪怕是接受一个人的爱的。
然而,他们却在一个月后公社放映的一场《铁道游击队》上不期而遇了。
露天的院坝里人山人海。幕布是在临时支起来的竹竿上搭就的。旁边少不了还挂了些红底的大字标语。
观众席的座位差不多都是各人从自己家里搬来的,因此条凳、板凳、靠椅、摇椅、长的、方的、圆的、尖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一应俱全。
开演之前有不少人自发地唱起了革命歌曲,也有拿出小红本儿的《***语录》来背的,就连几个老者也不肯闲着嘴,取出烟叶裹上,衔在嘴里吧唧着。
林慧珍和李文洲都坐在最后一排——中间隔着两三把椅子的地儿。
李文洲首先发现了她,他欣喜若狂,却又有些害怕,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了出来,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颤抖:“今天这么巧啊?”
只六个字已经暴露出了他的惊慌失措,但林惠珍似乎没听出来:“嗯。”她朝他瞥了一眼,又伸着脖子往台上望。
唱过几首歌后,他又道:“你歌唱得真好哇。”林惠珍是公社文艺部的,他知道自己这么说绝不能是奉承,却还是把脸羞红了。
林惠珍笑而不语。
“我可以搬过来坐吗?”
她依旧是不置一词。
她的不理不睬反倒让他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他把凳子搬到了离她只有半步远的地方:“上次那条发带我本来打算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给你的,但看你走得那么晚怕路上有什么危险……所以……没被你家人看到吧?”
“啊?没有……”
俩人自此成为了好朋友。
他们彼此交流教学经验,谈论时政——当然不是在学校里。星期天,有时一同去看样板戏,有时在一场露天电影上“巧遇”。
提到看电影,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
这天公社放映《英雄儿女》,水泥坝子里开演前两个小时就已挤得水泄不通。林惠珍是掐着点儿去的,自然只有站着看的份儿。
演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前排的李文洲发现了她,招呼她过去坐。
林慧珍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但她很快感到不对劲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她发现凳子竟还是热的,她涨红了脸,丢下一句:“想不到你是这种人!”转身跑了。
李文洲愣在那里半晌没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不便去追,及至想出点儿凿头,她早已不知了去向。
她开始像以前一样处处躲着他,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干脆挑明了跟他说:“以后我们就当彼此不认识。”
俩人都陷入了苦闷当中,李文洲是无可奈何地苦闷;而林惠珍则是苦闷中带着点儿气愤,她怪他卑劣下作,恨自己看走了眼……
他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直到有一天……
林慧珍到姨妈家做客,午饭后,她趁姨父出去晒咸菜的功夫鼓足了勇气向姨妈问道:“姨妈,你说……坐了他们男同志……坐过的凳子……还是热的,会不会……会不会……怀孕啊?”
姨妈一听,立马笑得前仰后合。
林惠珍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涨红着脸起身就要走。
姨妈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回到座位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道:“傻孩子……那怎么会呢,不会的。”
“真的不会?”林惠珍睁大了眼睛有些怀疑有点欣喜。
“不会,姨妈给你保证,绝对不会。”姨妈一脸严肃地说。
林慧珍看姨妈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这才相信了她的话。她和李文洲的误会自此也才画上了句号。
他们恋爱了。
三月的油菜花地间,他们将秘而不宣的心思连同风筝一起放入蓝天,感觉着梦想的重量;六月的荷塘边,他们肩靠肩在荷塘最温柔的月色下,听取蛙声一片;九月的柑橘岸旁,他们品尝着丰美的果实,看清秀的溪水从林间淌过;十二月的雪原上,他们摘下一朵香气扑鼻的腊梅,将红彤彤的花瓣插在亲手堆成的雪人头上……
俩人的关系虽由一般的同事转变成了男女朋友,却不敢对任何人公开,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在一起,甚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敢有任何过于亲密的举动。
即便是这样,事情还是传开了。
这天,林慧珍下班后回到家里。刚一进屋父亲便嚷开了:“不要脸的小娼妇,你给我跪下!”
“怎么了爸爸?”林惠珍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林忠秉圆睁着两只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你自己在外头干的好事还不来问我?!快给我跪下!”
林惠珍猜出父亲已经知道了她和李文洲的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爸爸,你就成全我们吧。”
“成全!你知道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成分?”林忠秉往前迫近了一步,几乎就要动手打人。“他父亲解放前是XX化工厂的老板还加入过国民党。这样的家庭谁见了都得避着。你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啊!”
“他爸爸不是已经被抓去批斗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把罪过转移到下一代人的身上?”林惠珍说着眼泪已经淌了下来。
林忠秉听了这话语气有所缓和,但神情依旧严肃:“人是死了,可是能抵得了他犯的罪吗?……你要是嫁给他,下半辈子就别想过上好日子……”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起来:“我是不想让你再受苦……我们上一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了一辈子。你怎么着也得找个好丈夫……跳出这农村啊。”
“他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丈夫。除了他我谁也不嫁!”林惠珍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想法。
“胡说!”林忠秉把桌子一拍,怒火更甚刚才。“你要是再敢跟那小子来往我就打断你的腿!”
“就算你打断我的腿,这辈子我也非他莫嫁!”她虽然流着泪,态度还是很坚决。
林忠秉再也按捺不住,抡起胳膊“啪”地抽了她一个嘴巴子。但这一下似乎是打在了他自己脸上,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我把你养了这么大,家里锅都揭不开还供你把书念完了,你姐姐为了你自己还辍了学。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和你姐姐吗?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说着举手又要打。
这时林惠贤(惠珍的姐姐)从门外冲了进来,她拼命用身体护住妹妹,向父亲求情道:“爸爸,别打了。妹妹她知道错了。”
“我没错!”林惠珍挨了这一下脑子反倒更清醒了。“他也没错!错的是他不该降生在那样的家庭里,错的是那些人不该赶尽杀绝!”
林忠秉指着挡在前面的林慧贤:“你给我让开!我今天要打死她。”他脸色铁青,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快让开!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
“姐姐你让开,就让他把我打死。”林惠珍向一旁推了她姐姐一把,盯着父亲。“把我打死了他就省心了!”
“好你个忤逆不孝的丫头!”林忠秉说着走上去硬把大女儿拖开,操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就向林惠珍打去。“你顶嘴!我叫你顶嘴……”
……
一阵痛打之后林忠秉指着地上的小女儿:“从现在起不许离开这个家半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给我和你姐姐做饭!”说完转身出去,叮叮当当一会儿功夫便把几间屋子的窗户都给钉上了。
一分钟、两分钟、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林惠珍每天被软禁在一丈见方的屋子里,一步也不能离开。屋里黑漆漆的,只透过门缝泻进来几束昏黄的光。她坐在门边看着那些在光线里浮动的尘埃。手边是两本书——一本《***语录》,一本《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她想着自己少女时期的梦想,它们似乎就像那些光束里的尘埃,翻动过,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她无心看书,只呆呆地注视着那些尘埃,一分钟、两分钟、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
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李文洲终于趁老头儿不在偷偷地来到了她的窗外。
他敲了一阵门:“是我,李文洲老师。”
里面的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隔着木板:“是你,你怎么现在才来?”
……
俩人互诉了一番衷肠自不肖说,他们计划第二天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