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里永远夹杂着一丝煤炭燃烧过后的味道,拥挤的月台,昏黄的灯光,汽车司机和卖票员的吆喝……列车慢慢地停靠在茳偃车站。
时隔半年,云又回到他生活了十五年的故乡——这个时常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一切如故,又或者……什么都变了。”他趴在窗沿上漫无边际地想着。
刚一走下火车,他肩上的行李就被等候在那里的父亲抢了过去。父亲拿过行李,只顾着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却并没有一句什么话说。母亲走上来挽着儿子,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
踏进家门,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扑面而来,他忍不住要四下里看看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几年前和父亲一起去的买的电视,磨得泛白了的黑沙发,边缘开始掉漆的茶几……他感到那种温暖一直流进了眼睛里。
柳孝义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好半天才到家,然而他刚把肩上的东西放下,立足未稳就又奔厨房去了——去给儿子做他最喜欢吃的干拌面。
回家后不久云便成了三好学生——“吃好”、“睡好”、“玩好”。
这天已近中午了他还在床上躺着,母亲去叫第三次才挣扎着爬了起来。这时有人按门铃,林惠珍一面出去开门一面回头嘱咐道:“快起床了啊,别再睡了。”
不料她刚走,云一个猛子扎又进了被窝里……
林惠珍把门打开,刚才含着笑意的眼眶瞬间被疑惑充满,脸上的血色也在五秒种之内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站着两个“陌生人”。
眼前站着两个十分腌臜的“陌生男人”。一个身材矮胖,花白的鬓发的从一顶蓝色泛黄的看上去是被烟熏过的破毡帽两边露出来;一身破旧的中山服里裹着一副看上去很结实的身躯;一张饱经风霜的酱紫色的脸上两只被皱纹包围着的小眼睛仿佛要向人倾诉这些年来它所经历的苦辣酸甜。
旁边的瘦子长着一张白净但却不干净的清瘦脸;突出的喉结和深陷的眼窝表明他不是食不果腹就是有什么病;一双布满裂纹的黄褐色的手此刻正把那破旧的红色秋衣袖口朝拿更加破旧的灰色西装里揶。他用一种破旧得令人琢磨不透像是蒙了一层破旧纱布的奇怪眼神看着眼前的林慧贞。
那眼神既像是期待又像是胆怯既像是落寞又像是欣喜或者什么都像,又或者什么也不像只是一种空洞……
林惠珍发了一阵呆,正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丈夫柳孝义出现在她身后。
孝义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先也是一怔,但随即却很客气地邀请他们进去坐……
此二人在柳家住了三天,孝义夫妇对他们盛情款待,视如上宾。胖子健谈,一开始就和夫妇俩天南地北的很聊得很投机;而瘦子似乎有意要和大家保持距离,嘴上像打了封条似的,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
可是,就在临走的那天晚上,他终于把封条撕了下来……
这天晚上,电视里正播着新闻。一身西装的女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近期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出现的重大进展……
几人一边看一边做着自己的事。
这时一则社会报道把喝茶聊天的、发呆的、玩掌上游戏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春节将至,全国各地涌现出一股农民工返乡潮,可是有的地方却出现一些拖欠民工工资的现象,国家机关对于这类事件给予了高度重视,并做出了迅速处理和妥善解决。下面请看一则新闻。”接着画面切到了一个工地上,一个戴着安全帽拿着XXTV话筒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个农民工,屏幕下方显示地点是在北京某建筑工地。
“你好,请问你拿到工资后是什么感觉?”
“高兴啊,非常高兴。”民工面对着镜头露出一脸腼腆的笑。“感谢党中央、国家领导人的亲切关怀和支持。”
记者转过脸:“XX电视台北京报道。”
(画面切回了演播室)“下面是一组国际简讯。”……
这时瘦子突然间一声大吼,像是一枚引信燃尽的炸弹:“狗屁!他们倒是拿到了,我们呢!”
大家都把目光由电视屏幕转移到了他身上,但瘦子忽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摆了摆手,不愿多说。
胖子突然接过话茬:“今年我们在C城修房子,没日没夜地干了一年,到头来就拿了一百五十块钱……”
听完胖子的一番牢骚,屋子里的人感慨良多,连涉世未深的云都在想:“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
这天一直聊到很晚才各自归寝。
胖子和瘦子同床,半夜里竟然吵了起来。胖子埋怨道:“明天早上就走了,你怎么还不开口啊?”
“我……我,你怎么不问他们借啊?你跟那姓柳的那么谈得来。”瘦子一脸的不平加无奈。
“诶,我跟他再谈得来,也只是认识而已,”胖子说着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你和那林惠珍……”
“行了,行了……”瘦子也一骨碌坐起了身,把手一扬,剪断他的话道。“都怨你,本来钱是够的,偏要跑去找‘鸡’。”
“小声点儿!”胖子伸过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去要掩他的嘴。“你小子不也去过吗。”
瘦子“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带去的!现在想想真是上了你的狗当,把我李文洲半辈子的清誉都给葬送了!”
“现在有几个在外头打工的单身汉没去过那地方啊,”胖子一脸的不畅快,腮上原本很松弛的两块肉也横了起来。“就是结了婚的老婆不在也往那儿跑嘿。”将大手一挥,翻过身去。“随你便吧,不开口咱就走回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还是胖子向孝义开了口。
孝义问他借多少。
胖子伸出两根蜡黄粗糙的手指:“两百……家里打了谷子就还你们。”说着脸上的肉拧成了一团,两手合拢放在小肚子上,像个过去在大户人家干活的老妈子,做错了事正听候发落。
男主人从兜里取出两百块钱,塞给他道:“随便你们什么时候还都行。”
胖子接过钱,折了两折,传家宝似的搁在了口袋里,一连说了三个谢谢,还嫌不够,又从行李中拿出些预备带回家去的茶糖蜜枣等年货递给孝义。
孝义坚决不肯要。
胖子把两腿一并,皱起眉头道:“你们这些城里人是看不起我们乡下的东西是怎的?”
男主人没办法,只得留了些茶叶。
早饭刚吃过,胖子和瘦子便拿着行李说要走。男主人留他们多住几天,俩人都以“眼下就要过年了”为由谢绝了。
孝义拗不过他们,只得让儿子一起帮他们提行李,送他们出去搭车。
孝义父子送客人出去没多久,林慧珍听见楼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急忙跑到阳台上一看,只见孝义仰着头朝上喊着:“惠珍……惠珍你到客房里看看有没有一串带剪刀的铜钥匙。”
林惠珍回到屋内,把客房的衣柜、书桌、被褥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连个钥匙的影儿也没找着,猛然回首,却在床头和写字台间的缝隙里发现了那串泛着黄光的陈旧金属……
她把它捡起来,却木头似的呆住了……